第8章 大漠星夜.埙音慰荒凉
作品:《折骨为饵:权巅为她倾》 待到日头西沉,最后一丝金红融入夜幕,那点子暖意顷刻便散了。队伍寻了一处由几座巨大风蚀土丘围成的洼地扎营。
那些土丘形态奇异,经年累月的风沙啃噬,将它们雕琢得千疮百孔,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
不少人晒了一天,又喝了生水,上吐下泻不止,都聚在营帐里由张医官照看,尤其是那位上了年纪的许大人白日里吸了风沙,咳得厉害。
没了说话的人,这里清冷显得极了,唯有风声如诉。
寒气从沙地里渗出来,直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袍子,靠着土壁坐下,望着火堆旁那个沉默的身影。
沈昭渊坐在那里,闭着眼,左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上。
忆起白日里他为我挡开风沙的举动,还有他看向我时那瞬间的眼神,一种冲动涌上喉头,在寂静的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撑着冰冷的岩石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绕过火堆。篝火旁几个侍卫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又低下头去,无人阻拦,也无人询问。
我在他身前几步停下。他似乎并未睡着,或者是我靠近的动静惊动了他,他忽然侧过头。
“冷吗?”
我摇摇头,坐了下来,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臂弯。
他没有赶我就好。
“沈昭渊……”我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你的伤……还疼吗?”
话一出口,才觉得多余。那伤口的样子,怎么可能一会儿就不疼了?
“习惯了。”
简单的三个字,听不出情绪。
此刻,借着火光,我再次看向他的那只手。却见一点点暗色的湿痕正缓慢地地洇开,在黑色的布料上晕成更深的墨团。
心口像被砂砾硌了一下。骗人,那箭伤又裂开了,而张医官不在。
“你的伤,”我的声音干涩,被风一吹就散,指了指他右臂的位置,“裂开了。”
他垂眸,低头扫过自己胳膊的暗色,只淡淡道:“无妨。”似乎在他意料之中。
“张医官在照看林先生,一时半刻过不来。”我陈述道,目光没有移开,“血还在渗。”
“所以呢?”
空气中只有火焰舔舐木柴的噼啪声。最终,我笑了笑,主动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着的、用油纸小心包裹的一小卷干净布条和一小瓶烈酒。这是离开晋阳时,我备下的,在北域王帐,这是最寻常的保命东西。
拧开瓶塞,浓烈刺鼻的酒味立刻弥散开来。
我撕下一块布条,蘸了酒。动作很稳,这没什么难的。
沾了烈酒的布条触上他臂上伤口边缘干涸的血痂和渗血的皮肉,他却好似不痛,就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我知道他难受,肌肉绷得如此紧,手下动作不由得更轻缓了些。用布条小心地清理掉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沙粒。那道贯穿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在火光下,边缘红肿,中间最深的地方皮肉翻卷,暗红的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渗。是白天强行发力撕裂了。
清理干净后,我又撕开新的布条,蘸了点酒,准备按压止血。
“你…”他开口,带着一丝困惑,“会这个?”
“嗯。”
我应了一声,没有解释。
那时我不过**岁,瘦得像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杆。不是作为王女,而是作为钦察儿可汗酒后与汉人所生的耻辱,被随意丢在马厩旁的窝棚里。王姐们,那些真正的金枝玉叶,有时是因为我抱着的草料挡了她们的路,有时是因为她们策马归来,心情不佳,便会让我付出代价。
最清晰的一次,是寒冬。我费力地拖着一捆沉重的干草,草尖不小心扫到了十七王姐华贵的皮靴。带着倒刺的皮鞭便瞬间撕裂了单薄的旧袄,狠狠咬进下方的皮肉里。我扑倒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砂石和未化的残雪混着温热的血,黏在伤口上。没有人会管一个杂种的死活。王姐的笑声远去了,留下我在寒风里瑟缩。
那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哭,眼泪会冻在脸上,也不能让伤口烂掉,否则真的会被丢去喂狼。我咬着牙,一步步爬到结着薄冰的水槽边,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舀起刺骨的冰水,一遍遍冲洗着肩背的伤口。冷水混着血污流下,冻得我牙齿打颤,疼得我眼前发黑。然后,撕下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条,学着那些其他马奴的样子止血。
后来,看管马厩的老阿吉布见我可怜,偷偷塞给我一小块粗糙的盐巴和一小瓶劣质的、能辣穿喉咙的“烧刀子”,告诉我用盐水洗过再用酒擦,伤口不容易烂。再后来,辨认止血的草药,处理简单的皮肉伤,成了我在这片残酷土地上求生的必修课。这些技能,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让自己能活到明天太阳升起。
“忍着点。”我低声说,这话更像是对过去的自己说的。
我将蘸了酒的干净布条叠好,稳稳地按压在沈昭渊伤口最深、流血最急的地方。布条中心已被血浸透,我等到血稍止后,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条,开始一圈圈缠绕伤口。力道均匀,既不太松也不太紧。
期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手臂的皮肤,温热,带着汗意,也带着一种属于战场的坚实力量感。
包扎完毕,我在布条末端打了个结实的结。整个过程,他始终沉默,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在他手臂上动作的手。
“好了。”我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肌肤的温度和那烈酒的气息。我将剩下的布条和酒瓶重新包好,塞回怀里。
我站着没动,他也没有开口让我离开,目光甚至都没再睁开看我一眼。
我再也没了待在这里的理由,却还是心一横,我默默地、带着点“厚脸皮”的意味,又坐了过去。
目光投向头顶那片被风沙涤荡过、异常澄澈的墨蓝天幕。
砂碛的夜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繁星是天神的眼睛,银河是一条流淌着星光的宽阔大河,横贯天际,将深邃的苍穹分割。北域的天空,总是这样,荒凉又壮丽得惊心动魄。
“砂碛的星子,”沈昭渊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平静,打破了长久的寂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比建康亮。”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开口,更没想到会是这个。还记得建康的夜,总是笼着水汽和灯火的暖光,星子是朦胧的,温柔的,像蒙着轻纱。而这里的星,是冰冷的,锋利的,仿佛能着刺穿一切。
又是一阵沉默。风穿过岩石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东宫的琉璃顶,”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梦呓,又像是沉在遥远的记忆里,“看星,总隔着一层。”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次??你非说屋顶看得更清楚。”
记忆的碎片猛地被勾起。是了,那是我刚入东宫不久的一个夏夜,闷热难耐。我嫌殿内气闷,又贪看牛郎织女相会的中原银河,非要爬上水元殿那光滑陡峭的顶。他被苏姑姑叫了过来,起初板着脸训斥我胡闹,最后还是拗不过,或者是他自己也想,便也爬了上来。
夜风吹散了暑气,脚下是整个沉睡的宫城。那时的星空,似乎也格外明亮,银河仿佛触手可及。他指着星子,给我讲着南朝的星宿传说,他说的那些我都忘了,我只记得一颗叫“重华”的星,那个名字真好听。
“结果被巡夜的侍卫发现……”我接了下去,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随即又被苦涩淹没,“惊动了金吾卫,害你被言官参了一本‘失仪’那时的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储君呀。
他喉间似乎发出一声极轻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轻笑,又像是叹息。他应该也是对过往的追忆,有物是人非的苍凉吧?
“那支乌尤黛…还能吹吗?”
我心头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蜷缩进袍袖里。
乌尤黛……那支属于北域草原,带着无尽思念与忧伤的古老调子。在东宫那些难眠的夜晚,我便会独自坐在寝殿窗边的矮榻上,取出骨埙。冰凉的触感贴着唇,埙声便低低地流淌出来,盘旋在寂静的殿宇角落,诉说着无人能懂的愁怨与惘然。
他怎么会知道?我从未在他面前吹过。难道是他深夜处理完公务,还会行至我寝殿外廊?雕花的窗棂与垂落的纱幔,曾不止一次地泄露了我的辗转难安?
难怪,后来那些夜晚,当我吹得久了,心神恍惚之际,总会听到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内侍低低的询问:“殿下问,良娣可需温一壶酒来?”嗟来之酒,我自是不拒。再后来,便成了习惯。只要埙声响起,不多时,总会有一壶温好的酒,静静地放在外间的案几上。而他,或许就在隔壁的寝宫,或许就在廊外的月色下,沉默地听着,也沉默地饮着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涩。指尖触到那温润微凉的骨质,是那只骨埙,它竟还跟着我,颠沛流离至此。
我将骨埙凑近唇边。砂碛干冷的风灌入口腔,带着粗粝的沙尘气息。闭上眼,指腹按上熟悉的孔洞。第一个喑哑的音符艰难地挤出,随即,那支流淌在血脉深处的古老调子,便如同挣脱了樊笼的夜鸟,呜咽着盘旋而起,融入这无边无际的星空。
呜咽的埙音在空旷的砂碛上回荡,比在东宫时更显空旷。每一个音都像冰冷的砂砾,摩擦着过往的记忆。
眼前不再是东宫的金屋,而是北域王帐外,那永远飘着牲口膻味和草料霉味的马厩角落。好像是更冷的寒夜,我蜷缩在干草堆里,抱着这只埙,对着天上同样的星子,一遍遍吹着乌尤黛。身上是火辣辣的痛,埙声是我唯一的慰藉,也是无声的哭泣,诉说着对母亲的爱,对命运的叹。无人,无人会递来一壶温酒。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风里,只留下更深的空茫。我的指尖冻得有些发麻。
身旁传来皮囊摩擦的窸窣声。
我睁开眼,侧过头。只见沈昭渊不知何时解下了他腰间那个装酒的皮囊,用左手递了过来,皮囊口敞开着,浓烈醇厚的酒气弥散开来。
“冷。”他只说了一个字,下颌的线条在星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酒囊,又抬眼看了看他的眸子。这场景何其熟悉,却又恍如隔世。
没有内侍低语,没有金玉软绸。
只有他。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那被摩挲得温热的皮囊,接了过来,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像一道火线,瞬间烧暖了冰冷的四肢百骸,连带着左肩的钝痛都似乎麻痹了一瞬。
我将酒囊递还给他,他夜自然地接过,同样仰头灌了一大口,又将酒传给我。
“那夜…在营地……你问我为什么挡那一剑。”酒气上涌,脸颊发烫,我忍不住把之前的事情吐了出来,
他注视着我。
“我……” 喉咙有些发紧,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土气息的空气,“我当时…真的不知道。” 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那些混乱的思绪,“没有想太多…就是,不想看到那支箭……落在你身上。” 最后的那几个字是最本能的坦诚。
他的眼里糅合了太多东西——是积压已久的沉痛,是挥之不去的疑虑,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的言语所触动的微澜。他就这样看着我,我也这样看着他,两两相顾久久无言。
就在我以为这样的情景会持续到地老天荒时,他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没有质问。没有宽恕。
只是一个极其轻微的颔首。
身体是暖的。那口烈酒在血脉里燃烧,心口那块被反复捶打的地方,似乎也被短暂地熨帖了。
砂積的夜,似乎真的冷不到哪里去。
乌尤黛真是一首苍凉的曲子,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归于沉寂
物是非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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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漠星夜.埙音慰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