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作品:《顶配人生的工具属性

    定远侯府,西苑议事堂。


    这座承载着晏氏一族核心机密与军国重策的高堂,此刻门户紧闭,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


    堂内烛火煌煌,数十支儿臂粗的牛油巨烛在蟠龙铜烛台上烈烈燃烧,将每一寸雕梁画栋都映照得纤毫毕现,投下森严沉重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冽悠远的气息,却丝毫驱散不了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与肃杀。


    定远侯晏铮端坐于主位那张象征着晏氏最高权柄的宽大紫檀螭纹交椅之上,腰背挺直如苍松古柏,面容沉静似万载寒潭。他并未身着朝服,只一袭玄色暗云纹常服,腰间那柄古朴,象征太祖亲赐“剑履上殿”殊荣的佩剑已解下,此刻正静静横置于他身侧一张紫檀矮几上。他此刻目光低垂,手中缓缓把玩着一枚温润凝脂的白玉扳指,仿佛在鉴赏玉质纹理,又仿佛透过这方寸之玉,审视着更深邃的棋局。


    下首两侧,分坐着晏氏一族在京中真正执掌核心权柄,有资格参与此等绝密家议的寥寥数人。


    左手首位,是晏铮的长子,晏承宗。年过三旬,面容刚毅,线条如刀劈斧凿,承袭了晏铮七分轮廓,眉宇间却少了几分父亲那深不可测的城府,多了几分在军伍中淬炼出的硬朗与此刻难以掩饰的焦灼。他身着藏青劲装,指节粗大有力,此刻正紧握着紫檀扶手,手背上青筋隐现,如同盘踞的怒龙。他为牙门军最高统帅,中军将军,是晏家在京畿军权中坚之一。


    晏承宗下首,是次子晏承嗣。约莫二十七八,面容俊朗,但眼神深处却沉淀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傲与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势。他身量颀长,穿着月白锦澜暗绣常服,看似闲适地靠着椅背,手中一柄羊脂白玉为骨的折扇,开合间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啪嗒”声,是堂内除却烛火噼啪外唯一的异响,不断切割着令人心悸的死寂。他亲领中护军营,负责晏家在京畿乃至部分州郡的暗线情报网与人脉经营,是晏家隐于阴影中的耳目与利爪。


    右手首位,是三子晏承业。身形微胖,面皮白净,带着商贾特有的圆润气度,眼神却锐利精明如鹰隼。他身着宝蓝团花绸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硕大温润的羊脂蟠龙玉佩。他是晏家庞大产业在京城及北地的主要掌舵人,城门校尉,位卑权重,钱粮命脉,家族运转的血液,尽在其指掌翻覆之间。


    晏芷兰坐在最末位,紧挨着三兄晏承业。她褪去了平日的华服盛饰,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云纹窄袖常服,乌发松松绾起,斜插一支素银点翠小簪,再无多余点缀。她微微垂着眼帘,纤长如玉的手指安静地置于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不知何时落在袖口的细小海棠花瓣,姿态娴静得如同画中仕女,仿佛堂内这山雨欲来。足以倾覆王朝的沉重气氛,与她毫无干系。


    “阿父!”晏承宗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拳砸在坚硬如铁的紫檀扶手上,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堂内格外刺耳。他声音压抑,“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分明是要掘我晏家根基!那鹿鸣山算什么东西?一个边关回来的泥腿子,不过仗着其女侥幸救了皇子一步登天!让他去整饬京畿诸军?还‘督京畿诸军事’?这分明是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


    他越说越激动,霍然起身,在堂中铺陈着厚重波斯地毯的有限空间内焦躁地踱了两步,沉重的军靴踏在地毯上发出闷响:“五校尉营、牙门军、城门营!那些将校,那些兵油子,哪个不是我晏家一手提拔,恩养了几十年的心腹?鹿鸣山一个外人,人生地不熟,空有个名头,能指挥得动谁?依我看,根本不用阿父点头!只要我们底下的人给他来个阳奉阴违,软钉子硬钉子轮番伺候,不出三个月,保管让他灰溜溜地滚蛋!看他拿什么去跟陛下交那军令状!”


    “伯兄说得未免轻巧!”晏承嗣“唰”地一声合上玉骨折扇,扇骨相击,发出清脆的裂帛之音。他冷笑一声,眼中精光如毒蛇吐信,“阳奉阴违?软硬钉子?陛下今日在朝堂上,最后那句“视同抗旨’,字字干钧,是说给谁听的?就是要堵死我们这条路!鹿鸣山背后是皇帝,若是底下人做得太露骨,被鹿鸣山那厮抓住一丝把柄,扣上一个抗旨不遵、意图谋反的泼天罪名,到时候死的就绝不止一两人!整个晏家都要被拖入万丈深渊!”


    他顿了顿,扇尖轻轻敲击着自己掌心,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淬毒的阴狠:“要我说,不如干脆点,让鹿鸣山意外病故!或者出点别的什么意外!一个根基浅薄的寒门将军,在京城这潭浑水里淹死,再正常不过!只要做得干净,手脚利落,不留半点首尾,陛下就算心知肚明,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奈我何?京畿的兵权,终究还是要回到阿父手中!”


    “胡闹!愚不可及!”一直沉默的晏承业猛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掌财者特有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晏承嗣的狠戾。“意外?病故?阿肆,你想得太过天真!鹿鸣山刚被陛下当作利刃抬出来,锋芒正盛,立刻就死了,这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扇陛下的耳光有何区别?届时就不是心知肚明,是滔天震怒!是彻地清查!陛下正愁找不到一个绝佳的借口,将我们晏家连根拔起!你这主意,是嫌晏家死得不够快!是嫌我们在江南的万顷良田,北境的矿山盐铁,遍布天下的商铺钱庄,还不够扎陛下的眼?不够填陛下的国库吗?!”


    “那你说怎么办?”晏承宗怒视着晏承业,“难道就真把兵权拱手让人?眼睁睁看着那姓鹿的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把我们几十年经营的心血,拆得七零八落?”


    “拱手让人?哼!”晏承业冷哼一声,转向主位上的阿父,颔首道:“阿父,儿以为,我们晏家真正的根基,从来就不在京畿这区区几万兵丁,五校尉营也好,城门营也罢,不过是些勋贵子弟兵,各家门阀安插关系户的泥潭!真正的擎天玉柱,是我晏家在北境边关那三十万枕戈待旦,只认‘晏’字帅旗的虎狼之师!是那些将士心中只知定远侯军令如山,是江南塞北为我们源源不断输送钱粮的命脉!”


    他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算计与冷酷:“京畿这点权柄,陛下要,给他便是!让鹿鸣山去折腾!让他去这个捅马蜂窝!五校尉营,城门营是什么地方?那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烂摊子!积弊如山,欠饷成风,吃空饷喝兵血都是家常便饭!他鹿鸣山一个外来户,想半年之内整饬一新?立军令状?呵,那是自掘坟墓!”


    晏承业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让他去!让他大刀阔斧地去砍!让他去触动京城所有勋贵门阀盘根错节的利益,让他去得罪那些动不得的关系户!俟其时,无庸吾力,岂乏欲刃之者?若其僭越,激起兵变民怨,必遭雷霆碎骨化尘!他若束手无策,灰头土脸,那就是他无能!陛下脸上无光,这收回去的烫手山芋,到头来还不是要倚仗咱们定远侯府的威望来收拾残局?我们只需牢牢握住北境边军,稳住钱粮命脉,静待时机!坐看风云变幻,稳坐钓鱼台!”


    这番驱虎吞狼、借刀杀人、坐收渔利的计策,让晏承宗也暂时压下了怒火,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陷入沉思。晏承嗣阴鸷的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意动。


    堂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三兄弟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主位一直沉默如山的阿父身上。


    晏铮终于停止了把玩白玉扳指的动作。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扫过三个儿子,目光锐利如寒潭出鞘的古剑,带着洞穿人心、审视灵魂的力量。


    “承业。”晏铮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喜怒,却让晏承业心头猛地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你看到了京畿的积弊泥潭,看到了鹿鸣山的困局,也看到了陛下借刀杀人之意。这很好。”他话锋微顿,目光转向矮几上那柄古朴的长剑,手指轻轻拂过冰冷幽暗的剑鞘,“但你,没看到陛下的决心已坚如磐石,更没看透,这权柄,本就是一把伤人亦能伤己的双刃剑。陛下今日在朝堂上,是夺权,更是递刀。他把这柄可能伤己也可能伤人的凶刃,塞给了鹿鸣山,同时也将一个足以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子,竖在了我们晏家面前。”


    晏铮的目光变得幽深如古井,仿佛能映照出未来的血雨腥风:“他要京畿兵权,就给他。他要整饬,就让他整。你们……”他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个儿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传我令谕!即刻晓谕京畿五校尉营、牙门军、城门营各部。凡我晏氏旧部,各级将校军官,务必倾尽全力,鼎力配合鹿将军整军事宜。他说操练,就操练;他说查账,账册即刻奉上,一页不许缺;他说裁汰冗员,名单立刻呈报,一个不许瞒。一丝一毫,都不得阳奉阴违!更不许暗中掣肘!谁敢在这风口浪尖上,给鹿将军使半点绊子,就是给我晏家招祸!家法……绝不姑息!”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晏承宗脸色骤变,晏承嗣手中折扇僵住,晏承业更是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阿父。


    “阿父!这……这岂不是……”晏承宗急道,几乎失声。


    “自断臂膀?引颈就戮?”晏铮截断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一种历经沧桑,俯瞰棋局的残酷清醒,“不。是断尾求生,刮骨疗毒。更是……请君入瓮,驱虎吞狼!”


    他目光如电,语速陡然加快,字字如刀:“把实权给他!把最烂的账本、最跋扈的关系户、最贪婪的兵痞头子,都恭恭敬敬地送到他鹿鸣山的案头!把京畿这个烂到根子里的脓疮彻底掀开给他看!让他去碰那些勋贵子弟的逆鳞,去查那些深不见底的亏空,去裁那些动不得的‘神仙’!让他去捅这个能把天都捅破的马蜂窝!陛下想用这把刀砍我们,我们就让这把刀,先去砍断所有伸向五校尉营,伸向城门营的,那些早已尾大不掉,甚至可能反噬我晏家的腐枝烂叶!让这把刀,替我们清理门户!让这把刀,替我们背下所有的骂名与滔天怨恨!”


    晏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般的决绝:“至于兵权根基?只要北境三十万边军稳如磐石,只认我晏字帅旗!只要江南、北地的钱粮命脉牢牢握在手中!京畿这点浮财虚权,丢了又如何?他鹿鸣山……接过去的,是权柄,更是—座堆积了无数干柴,只需一点火星就能将他焚成灰烬的火山!这火山爆发之日,就是这把陛下亲手递出的刀……崩断之时!”


    这番深谋狠辣的算计,如同惊雷在堂内炸响,让三个久经风浪的儿子都倒吸一口凉气,遍体生寒。


    阿父竟是要借皇帝之手,借鹿鸣山这把“寒门之刀”,主动引爆京畿这个积弊已久的火药桶,牺牲掉那些依附于晏家却已成累赘甚至隐患的外围势力和贪婪蛀虫,让鹿鸣山成为众矢之的,替晏家背负起所有的反噬与骂名!而晏家真正的核心力量——那三十万北境虎狼,以及支撑这一切的庞大财富网,则置身事外,甚至能在混乱平息后,以力挽狂澜的“救世主”姿态,名正言顺地重新接管一切。


    狠!绝!毒辣!却是在这皇权步步紧逼的绝境下,最有可能保全家族核心,甚至反戈一击的绝妙策略!


    就在堂内一片被这惊天谋划所震撼的、近乎凝固的寂静中,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在末座悠然响起。


    “阿父洞若观火,深谋远虑,儿心悦诚服。”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一直沉默如画中人的晏芷兰,终于抬起了眼帘。那双凤眸清澈明净,映照着煌煌烛火,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与了然。


    她放下手中那片早已揉捻得失去形状的海棠花瓣,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叔兄方才所言极是。这京畿诸军的烂摊子,早已是各方势力盘踞,积重难返的毒瘤。若由我晏家自己动手清理,阻力之大,牵扯之广,得罪人之多,难以想象。如今,正好有这位奉旨行事的‘铁面青白吏’鹿将军,甘愿来做这把快刀,替我们斩断这些腐肉烂筋……岂非天赐良机?”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弧度,目光扫过三位兄长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到阿父晏铮那深不可测的眼中。


    “阿父,儿以为,非但不能阻挠掣肘,反而要推波助澜,助他一臂之力。将最烂的账目,最吃空饷的关系户名录,最桀骜难驯的刺头名单,都整理得清清楚楚,恭恭敬敬地奉到鹿将军案前。他要查,就让他查个底朝天!他要动,就让他动个彻彻底底!这‘实权’,我们晏家给得越痛快,越彻底,越显得坦荡无私……他鹿将军将来摔得就越惨,背上的黑锅也就越沉,越无法卸下。”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深渊的蛊惑:“陛下不是想用这把寒门之刀,斩断我士族之根吗?那我们就让这把刀……先斩断所有可能连累我晏家核心根基的腐朽枝蔓!更要让这把刀,在挥砍中崩出豁口,染上它不该染的血……最终,成为陛下亲手锻造,却会狠狠反噬其主,挥向他自身龙椅的那把·……断龙之刃!”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映照着晏铮眼中骤然爆发的如同猛兽锁定猎物般的骇人精光。他深深久久地凝视着自己这个看似柔弱无害,心思之缜密狠绝却远超所有兄长的小女儿。


    议事堂内,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那柄矮几上古剑无声的杀意,在烛光下流淌。


    “好。”良久,晏铮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与更深的冰封万物的寒意,“就按芷兰所言。此计甚妙。”


    他目光如雷霆扫过三个心神剧震的儿子,一字一句,不容置疑:“传令!即刻执行!让那位新上任的武卫将军鹿鸣山……好好享用这份,我晏家拱手奉上的实权大礼!”


    议事堂沉重的紫檀木门被无声地拉开一道缝隙,外面浓重的夜色瞬间涌入。烛光将晏家父子四人如同山岳般的身影,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如同数头蛰伏于暗影之中磨砺爪牙,静待时机的洪荒巨兽。


    晏芷兰走在最后,步履轻盈无声,素色裙裾拂过那象征着权力与禁忌的门槛,悄然融入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海棠冷香,在凝重的沉水香中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