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作品:《顶配人生的工具属性

    上林苑坐落于城郊皇家禁苑深处,如今辟为步兵校尉驻地。


    崇塘百雉、巍峨毒立。连绵的宫阙楼阁半掩于参天古木的浓荫之后,琉璃重檐在秋阳下流淌着耀目的金光,奢靡华贵之气扑面而来。


    甲胄鲜亮的卫士沿宫墙甬道肃立如林,铁戟寒光森然,一派皇家禁地的凛然威严。


    然而,这金碧辉煌、气象森严的表象之下,一股深沉的暮气与凝滞的懈怠,如同古木根系般悄然盘踞。


    鹿鸣山一身簇新的绯色官袍,站在衙署正堂中央,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一众将吏。


    太顺利了。顺利得……诡异。


    从他卯时初刻踏入这扇门开始,迎接他的就不是预料中的冷遇、推诿甚至暗地里的刁难。相反,以督军司马为首的几名核心军官,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鹿将军可算来了!”督军司马张魁,一个满脸横肉却堆满笑容的粗豪汉子,嗓门洪亮,“下官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鹿将军这样的真神下凡,来整治整治咱们这摊子烂泥!您尽管吩咐,要人给人,要账给账,下官等绝无二话!”


    紧接着,便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主动配合。


    掌管军械库的司库官,二话不说捧上了积满灰尘的库房钥匙和厚厚一摞陈年账册,主动承认库中军械盔甲多有朽坏遗失,账目更是年久失修,混乱不清。


    负责京畿各片区治安的几个旅帅,争先恐后地呈上各自辖区内积压多年、难啃的硬骨头:某某勋贵子弟纵马伤人案、某某豪商家奴强占民宅案,甚至某某官员亲属开设赌坊、私设刑堂的线索,桩桩件件,都指向背景深厚的棘手人物。


    最离谱的是负责兵员名册的功曹,直接抱来一叠发黄的名册,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痛心疾首地揭露:“鹿将军请看!这些,全是挂名的空额!吃空饷的蛀虫!下官早就想清理了,奈何人微言轻,上头又……唉!如今有鹿将军做主,下官愿第一个检举!”


    堂下众人,七嘴八舌,义愤填膺,仿佛个个都是忍辱负重多年、亟待拨云见日的忠臣良将。整个上午,鹿鸣山几乎没怎么开口,就成了一个接收各种沉疴积弊和检举揭发的容器。


    这感觉,就像他卯足了劲,准备一拳砸开一扇铁门,结果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的人还争先恐后地把里面的垃圾、破烂甚至毒蛇都一股脑儿塞到他怀里,满脸堆笑地说:“请!随便看,随便处置!”


    反常!太反常了!


    鹿鸣山征战半生,在边关与胡虏刀头舔血,阴谋阳谋见得多了。这种近乎**裸的“配合”,非但不是善意,反而透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陷阱气息。定远侯府,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是想捧杀?还是想借他的手,去捅更大的马蜂窝?


    他强压下心头的疑虑与怒火,沉声道:“账册、名册、案卷,全部封存,本官自会一一查验。尔等职责照旧,各司其职!若有懈怠推诿,军法无情!”


    “是!谨遵将军号令!”堂下众人轰然应诺,姿态恭谨,眼神却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


    是夜,靖王府东边的听松居,灯火通明,药香弥漫。赵嵇虽已脱离危险,但失血过多,时昏时醒,面色苍白如纸。


    鹿鸣山刚进京,府邸还没有修缮好,在京也无亲人可投靠。靖王感念鹿晞盈救回了赵嵇的命,而鹿鸣山又是陛下赐了婚的未来亲家,是以,靖王夫妇主动把鹿家人请入靖王府中暂住,顺带让鹿晞盈照顾赵嵇病情。


    鹿晞盈心系赵嵇,痛快答应了。


    靖王府别苑里,鹿鸣山卸去官袍,只着一身家常布衣,坐在外间小厅的灯下,眉头紧锁,对着桌上几份刚刚从衙署带回的,墨迹未干的“自首状”和“检举名录”出神。


    “阿爹。”鹿晞盈端着一碗温热的参粥走进来,轻轻放在桌上。她换下了白日里沾染药味的素色劲装,穿着一身月白细棉布衣裙,乌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边,衬得她清丽的面容带着几分疲惫,眼神却依旧清亮锐利,如同雪后寒星。


    鹿鸣山闻声抬头,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烦躁。他将那几份令人心头发堵的文书往女儿面前一推:“阿盈,你瞧瞧!这就是阿父今日在衙署的收获!晏家……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鹿晞盈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文书。她先拿起参粥,递到鹿鸣山手中,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阿爹,您先喝口粥,定定神。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


    看着阿父依言喝了几口粥,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鹿晞盈才拿起那几份文书,就着明亮的烛光,一行行仔细看去。她的目光沉静如水,指尖划过那些触目惊心的贪墨数字,无法无天的罪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片刻后,她放下文书,抬起眼,看向鹿鸣山,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混迹市井江湖磨砺出的敏锐与警惕。


    “阿爹,这感觉不对。”鹿晞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太顺了,顺得像……像街边黑店里,被小二殷勤招呼进去,后厨却磨刀霍霍等着宰客。”


    鹿鸣山眼神一凝:“你是说……有诈?”


    “嗯。”鹿晞盈点头,手指点着那份空额名册上几个显赫的姓氏,“安平伯的侄子,户部侍郎的小舅子……这些人,哪个是好惹的主?还有这些积压的案子,桩桩件件都像是故意挑出来,等着阿爹去碰的硬钉子。”她秀眉微蹙,努力思索着,“晏家……他们自己不敢碰这些烫手山芋,或者说不愿去碰,因为一动就会得罪一大片。现在,他们把这堆烂摊子一股脑儿塞给阿爹,让阿爹这位刚奉了圣旨,初来乍到的‘铁面循吏’去捅这个马蜂窝。”


    她顿了顿,结合自己行医江湖时见过的各种人情世故和倾轧手段,分析道:“阿爹若真按军令状,雷厉风行地去查,去裁,去办这些案子,会如何?这些丢了财路,损了颜面的勋贵高官,会把账记在谁头上?只会记在阿爹这位不懂规矩,坏了京城体面的寒门将领头上!晏家正好躲在后面看戏,说不定还会假惺惺地出来说几句风凉话。”


    鹿鸣山脸色阴沉:“他们是想让阿父当这个出头鸟,替他们得罪人,最后惹得一身骚,灰头土脸地滚蛋?”


    “恐怕不止如此,阿爹。”鹿晞盈的眼神变得凝重,“江湖上,最怕的不是明刀明枪,而是捧杀和借刀杀人。他们现在捧阿爹,给阿爹‘实权’,把最烂的摊子交给爹。阿爹若办砸了,正好坐实阿爹能力不足,辜负圣恩。阿爹若真办成了,动了太多人的财路,激起众怒,甚至……万一闹出兵变民怨这样的大乱子……”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鹿鸣山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鹿鸣山听得脊背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征战沙场,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从未畏惧,但此刻这来自背后裹着蜜糖的软刀子,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与愤怒。


    “好毒的心思!”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碗碟轻响,“晏家……果然没安好心!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难道就任由他们摆布?这差事,接不得,也推不得!”他看向女儿,眼中带着希冀。这个女儿,自小聪慧机敏,常有奇思。


    鹿晞盈并未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她望着听涛阁外沉沉夜色,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着什么,仿佛在回忆那些行走江湖时遇到的险恶陷阱和应对之法。


    “晏家想借阿爹的刀,去斩断那些腐朽的枝蔓,再把刀崩断的罪责推到阿爹身上。”鹿晞盈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股野路子的韧劲,“那我们就将计就计,但得换个他们想不到的法子。”


    她转过身,烛光在她眼中跳跃,闪烁着一种不属于深闺贵女的果决。


    “第一,这把刀,我们不仅要握紧,还要握得更稳!既然他们主动把实权和问题都交了出来,那我们就大大方方地接住!那些账册、名册、案卷,立刻组织可靠人手,彻查!而且要查得光明正大!尤其是那些牵扯勋贵门阀的积案,那些背景深厚的空额蛀虫!查实一个,立刻上报陛下!请陛下圣裁!”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们要把水彻底搅浑,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把火,是陛下要放的!是圣意难违!谁想拦着,就是跟陛下过不去!”


    “第二,拉拢能拉拢的。京畿诸军内部,不可能都是晏家的人。那些真正有本事、有血性却被排挤打压的军官,那些被克扣军饷,生活困顿的普通兵卒,就是我们能争取的力量。查空饷,追亏空,所得钱粮,优先足额,及时发放给真正在位的兵卒!严明赏罚,提拔那些被埋没的干才!”她想起江湖上收买人心,培植自己力量的手段,“咱们得有自己的根基,才能去这捅马蜂窝。”


    “第三。”鹿晞盈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晏家想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那我们就要把陛下这面大旗,扯得更高!整饬军务,是陛下金口玉言!我们的一切行动,都要摆在明面上!每一次查案,每一次裁汰,每一次军饷发放,都要有明旨,有公示!让所有人都看着,我们是奉旨行事!我们背后站着的,是陛下!他们想让我们孤立无援?我们就偏要站在煌煌天威之下!”


    她走到鹿鸣山面前,眼神坚定:“阿爹,晏家想用实权勒死我们,我们就用这实权,去撬动这潭死水!去把那些依附在军权上吸血的蛀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把双刃剑,他们递出来想伤我们,我们就要握着剑柄,反过来……架在他们递剑的手腕上!看看到底是谁,更怕这浑水里的鳄鱼被惊动!”


    鹿鸣山怔怔地看着女儿,胸中那股被算计的憋闷和愤怒,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激荡所取代。女儿的分析,虽不似朝堂老吏那般老辣,却带着一股混迹底层磨砺出的野性智慧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在绝境中,硬生生劈出了一条反客为主的险路!


    “好!好一个将计就计!好一个扯虎皮做大旗!”鹿鸣山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属于北境统帅的锐气与豪情,“盈儿,就按你说的办!晏家想看我鹿鸣山笑话?想让我当替罪羊?哼!老子偏要让他们看看,这把陛下赐的刀,是怎么劈开这京城污浊的天!”


    他抓起桌上那几份“自首状”和“检举名录”,眼神如刀:“明日,为父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奉旨掀桌!”


    鹿晞盈看着鹿鸣山重新焕发的斗志,轻轻松了口气,但心底那沉甸甸的忧虑并未散去。她深知自己那点江湖历练得来的直觉和应对,在京城这潭深不见底又盘根错节的浑水里,如同盲人摸象。她能嗅到陷阱的气息,却看不清陷阱的布局和幕后真正执棋的手。


    她太缺乏对京城各方势力关系和更深层的矛盾信息了!


    赵嵇还昏昏沉沉,别说帮不了她,就算清醒了,以他缠绵病榻多年,远离朝局的状况,又能知道多少?


    靖王夫妇……鹿晞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靖王夫妇对她父女的照拂已是天大恩情,让她一家暂住王府已是情分。她鹿晞盈虽出身寒门,却也懂得自立自强的道理。若再将这明显带着腥风血雨的麻烦事去求靖王,不仅是得寸进尺,更是将恩人拖入漩涡,极可能引来靖王的不满甚至厌弃。她不愿,也不能如此。


    她需要一个消息灵通、且可能愿意指点一二的人。脑海中那张温润如玉却深不见底的面容再次浮现——沈云澹。


    松山书院的记忆碎片般掠过:那个总是独自在窗边看书,周身萦绕着清冷疏离气息的少年世子。彼时她只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怯生生地缩在角落,连问个问题都怕打扰到人。


    印象中似乎有过那么一两次,她鼓足勇气请教过沈云澹关于典籍或策论的问题。他并未因她身份低微而忽视,虽无热络,却也垂眸,用那清冽平和的嗓音,条理清晰地解答了她的疑惑。那份不因身份而异的平静与礼貌,让她觉得这人至少表面上是“好说话”的。


    再联想到不日前太后在暖阁中的召见。面对太后那番“寒门明珠,光耀沈晏”的敲打,沈云澹始终神色平静,应对得体,那份沉稳从容,远非表面温润那么简单。


    更重要的是,沈家刚经历了一场由沈棠络引爆的惊涛骇浪,沈云澹以雷霆手段断尾求生,此刻恐怕也正需要喘息和新的契机。且这些年来,沈家和晏家相互厮杀不断……


    如今,在眼前这盘乱局中,沈家这位心思深沉的世子,或许是最有可能看清晏家棋路,甚至在某些方面存在共同利益的人选。他既有能力,此刻又未必有精力立刻算计鹿家。他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且似乎能搭上话的信息来源了。


    别无选择!鹿晞盈心中瞬间有了决断。与其在迷雾中独自摸索,不如向这位“好说话”又足够聪明的同窗世子寻求一个破局的视角。


    她走到书案旁,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娟秀小字:


    “沈世子台鉴:微躯晞盈,鹿氏女,寒门陋质,父中垒将军。京畿军务事有异,晏氏所供甚丰,恐为捧杀之局。家君奉旨整饬,如履薄冰。世子明察秋毫,智虑深远,盼拨冗指点迷津。鹿晞盈,敬上。”


    随即唤来心腹侍女月牙:“务必亲手将此信交予辅国公府清竹苑,沈世子手中。小心行事。”


    “是,鹿娘。”月牙接过信笺,贴身藏好,身形一晃,如同暗夜狸猫,悄无声息地融入王府深沉的夜色中。


    鹿晞盈独自站在窗边,望着月牙消失的方向,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冰凉的,刻着奇异纹路的金针。博弈的棋盘已经铺开,她凭借直觉和野路子走出了第一步反制,但前方迷雾重重。


    沈云澹……这位昔日在书院窗边垂眸解惑的同窗,这位在太后面前不卑不亢的世子,会是破局的关键吗?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漩涡?


    她心中没有丝毫把握,只有孤注一掷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