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作品:《顶配人生的工具属性》 昔日招摇过市的勋贵车马收敛了气焰,连车帘都垂得严实。鹿鸣山奉旨掀桌的狂澜席卷京城已逾三月,这把皇权铸就的利刃,砍得京中人人自危。
……
靖王府,听涛阁。
赵嵇斜倚在铺了软玉簟的榻上,面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窗外绿荫浓得化不开,靖王赵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一池被骄阳晒得发蔫的荷花。
“父王。”赵嵇的声音带着久病的虚弱,却清晰,“鹿将军此番……雷霆手段,京中气象,倒似为之一新?”
靖王转过身,脸上并无多少喜色,眼底深处反而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他走到榻边坐下,指节无意识地在紫檀小几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新?”赵衍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讽刺的弧度,“剜去几块腐肉罢了。安平伯、陈将军、刘将军……这些失了实权的老勋贵,倒了也就倒了,陛下乐得杀鸡儆猴。真正伤筋动骨的,是那些被斩断触角的实权人物!”他压低声音,带着洞悉的寒意,“王佑民度支尚书的位置还坐着,可他王家在京城经营多年的商路、人脉,被鹿鸣山借着查赌坊、清账目的由头,砍得七零八落!这才是锥心之痛!还有那些被从五校尉营、城门营里像扫垃圾一样清出去的勋贵子弟……他们背后牵扯的家族,哪个不是盘根错节?”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落在儿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嵇儿,你道陛下为何如此鼎力支持鹿鸣山?他乐见的,就是这把刀砍得越狠越好!砍得所有依附于旧日格局的藤蔓都瑟瑟发抖,砍得人人都看清,这天下,只有一条真龙!什么百年士族,簪缨门第,在绝对的皇权面前,都不过是……蛟!”
“蛟”字出口,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赵衍想起自己那个高踞龙椅的皇兄,想起那日乾元殿里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对彻底掌控权柄的渴望,心头一阵发冷。
他扶持鹿家,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皇子”?
……
辅国公府,清竹苑。
沉水香依旧幽微,却驱不散空气里无形的紧绷。
沈云澹临窗而立,指尖捻着一份誊抄的邸报,上面罗列着鹿鸣山近期的“战果”:又有两名勋贵被申饬罚俸,王佑民家族几处重要商铺被以“窝藏赃物”之名查封,五校尉营、城门营裁汰冗员名单又添了长长一串……
“公子。”影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凝重,“都官曹那边传来消息,鹿将军的亲卫营,昨日已开拔前往京郊西山一带。据查……那里有几处早年划拨的军屯,如今大半田亩被几家皇商和宗室旁支圈占,以‘寄庄’之名隐匿。”
沈云澹的目光从邸报上抬起,投向窗外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白的竹叶。他温润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冰刃的弧度。
“军屯……”他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终于要动这块最硬的骨头了么?陛下给他这把刀,磨得可真快。”
他转身,将邸报置于案上,指腹无意识地擦过耳垂,那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被冰凉指尖刮过的异样触感。
晏家的沉默,反常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鹿鸣山砍得越欢,这潭水底积蓄的暗流便越汹涌。晏芷兰那句“让他们砍”,带着淬毒的疯狂,言犹在耳。
“盯着西山。”沈云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却字字清晰,“尤其是晏家在西山那几处最大的田庄动向。鹿鸣山的手真要伸过去……这出戏,才算真正开场。”
……
谢府,赏菊轩。
虽未到金秋,轩内却已摆上了几盆名贵的早菊。然而此刻,轩中气氛比冬日的霜雪还要冷冽。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安平伯夫人捏着绢帕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带着哭腔,早已没了往日的雍容,“我家那庄子,不过收容了几个远房亲戚挂名领份干饷,多大点事?他鹿鸣山竟派兵围了!账册翻了个底朝天!安伯一把年纪,被陛下申饬得闭门不出……这脸面,往哪搁啊!”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度支尚书王佑民妻,三品诰命淑人,此刻脸色铁青,保养得宜的手指死死攥着茶杯,指节泛白:“脸面?呵,我家那才是无妄之灾!一个不成器的小舅子惹的祸,竟牵连到我王家整个商路!那鹿鸣山拿着鸡毛当令箭,借着查赌坊的由头,生生把我们在西市三家铺子,两条商路给掐断了!那都是几代人积攒的心血啊!”她猛地将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出,“陛下……陛下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上首主位端坐着次门士族谢氏的主母,其夫顶着祖荫留下来的司徒虚衔,封了一品诰命。谢夫人面容沉静,眼神却如深潭。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腕上一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声音不高,却让轩内瞬间安静下来:
“赶尽杀绝?陛下还没那么蠢。他不过是在敲打,在立威。”她目光扫过两位悲愤的夫人,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洞悉,“安平伯、王尚书家……说到底,根基尚浅,或是已露颓势。砍了你们,既能显他皇权威严,又能震慑旁人,还不会真正动摇那些参天大树。”
她顿了顿,佛珠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真正让人心头发冷的……是晏家的沉默。定远侯府,一声不吭。任凭鹿鸣山在他们眼皮底下,砍得晏家经营数十年的铁桶江山血肉横飞,甚至隐隐要动到更深的地方……晏铮那只老狐狸,到底在等什么?”
最后一句低语,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恐惧。轩内贵妇们面面相觑,一股比被鹿鸣山查办更深沉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连晏家都选择了蛰伏……这京城的天,真要变了?
……
城南,“聚财楼”雅间。
精致的菜肴几乎未动,酒水也失了滋味。几个身着绫罗绸缎、却掩不住眉宇间焦灼惶恐的商人围坐,雅间门窗紧闭,气氛压抑。
“完了,全完了!”一个胖胖的粮商抹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鹿鸣山那帮丘八,查空饷查到屯田上去了!我好不容易打通关节,在西山弄的那几百亩‘寄庄’,刚养肥……这下全泡汤了!那帮兵痞可不管你是谁的门路,带着圣旨,见地就量,见账就封!我托人递过去的银子,连面都没见着就被扔出来了!”
旁边一个瘦高的盐商阴沉着脸,猛灌了一口酒:“你那几百亩算什么?老子给宫里、给各衙门的‘冰敬’、‘炭敬’,每年流水似的银子撒出去,才保住几条盐路!现在可好,王佑民尚书自身难保,他小舅子那档子事牵连下来,我那条最肥的线直接被卡死了!鹿鸣山这疯子,他是要把京城商路的地皮都刮掉一层啊!”
“刮地皮?”角落里一个精明的当铺老板冷笑一声,声音尖利,“他这是要掘我们的根!断了我们的供奉,那些高门华胄靠什么维持体面?靠什么养门客?鹿鸣山以为他在替陛下刮骨疗毒,他刮掉的,是整个京城运转的油水!等着瞧吧,他这么搞下去,市面上银根紧缩,物价飞涨,最后倒霉的还是那些平头百姓!到时候民怨沸腾,看他这把‘尚方宝剑’,还锋利不锋利!”
他猛地将手中的象牙算盘往桌上一拍,珠子乱跳,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如同在场所有皇商碎裂的心。
……
内外三阁,秘书监。
窗外蝉鸣刺耳,值房内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几个身着青色或绿色官袍的年轻官员聚在一处,低声议论着。
“痛快!真是大快人心!”一个面容清癯的著作佐郎,眼中闪烁着激动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有力,“看看那些勋贵,那些蠹虫!往日里作威作福,视国法如无物!如今在鹿将军刀下,还不是像秋后的蚂蚱!王佑民家那赌坊逼死三条人命,铁证如山!安平伯纵容家奴强占民田,陛下申饬得好!这才是朗朗乾坤,正道昭彰!”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秘书郎却皱紧了眉头,忧虑重重:“慎言!是痛快了,可这刀……悬在所有人头上!鹿将军雷厉风行,固然扫除积弊,可手段未免太过酷烈。裁汰冗员是好事,可那些被革职的,背后盘根错节,焉知不会怀恨在心?更别说那些被动了根本利益的皇商巨贾……这京城的水,被彻底搅浑了!我等寒门出身,根基浅薄,夹在这等风暴之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啊!”
“张秘书此言差矣!”另一个年少气盛的著作佐郎反驳道,脸上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不破不立!若非鹿将军这等雷霆手段,岂能撼动这百年积弊?陛下圣心烛照,正是要用此非常之法!吾辈读书人,所求为何?不正是为国为民,扫除奸佞?纵有风险,亦当效仿鹿将军,持正守心!此正吾辈报效陛下,一展抱负之时!”
年长的秘书郎看着他年轻而热忱的脸,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目光扫过值房角落里一份刚送来的邸报,上面赫然列着最新一批被破格提拔的寒门军官名单,为首的名字是一个刚从边军调回,毫无背景的校尉。
是机遇,还是更大的漩涡?他心中只有一片茫然。
……
大内,永安宫。
龙涎香雾自鎏金狻猊炉口丝丝逸出,于殿宇穹顶下盘桓,却化不开那凝滞如铅的沉郁。
沈太后斜倚凤榻,双目微阖,羊脂玉佛珠在指间无声捻动,颗颗温润,映着殿内昏黄烛火,却透不出半分暖意。保养得宜的面庞如古玉雕琢,无悲无喜,唯眉宇间一丝极淡的倦怠,泄露着深宫岁月与惊涛骇浪刻下的痕迹。
“阿姊!”
沈氏三房宗主沈崇礼再难压抑焦灼,猛地顿住脚步,锦袍下摆在金砖上旋出急促的涡痕。他额角隐有薄汗,声音压得低,却字字透着惊惶:
“那鹿氏匹夫,当真疯了魔不成?勋贵、皇商、冗员……砍瓜切菜犹嫌不足!如今竟将刀锋直指军屯!这……这分明是陛下的授意!是要将吾等旧族故戚,往绝路上驱赶啊!他眼中可还有半分尊卑?可还念及阿姊母仪天下之尊?!”
沈太后缓缓启眸,那目光深如寒潭古井,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威压,瞬间锁住沈崇礼惶然的面孔。她指尖捻动佛珠的动作未曾稍停,只唇边逸出一缕冷淡的嗤音,如冰珠落盘,清晰刺骨:“绝路?阿礼,汝之绝路,在何处?五府曹台彻查之痛,刮骨剜肉之殇,吾沈氏宗房元气大损,田产浮财十去其七,方换得喘息之机,汝竟已忘却?”
她目光如针,刺向沈崇礼:“汝那几处放贷盘剥,强买强占的‘小事’,若非族中倾力周旋,借彻查之机一并清理干净,汝今日焉能立于此地聒噪?鹿鸣山非五府曹台!此獠乃陛下手中淬火新锻之利刃,寒门孤臣,不认情面,只认死理!他那双铁眼,此刻正盯着西山军屯!汝若自觉手脚干净,何惧之有?若有不净……”
沈太后凤眸微眯,寒光乍现,一字一句,重若千钧:“趁早给吾夹紧尾巴,扫清首尾!莫等那莽夫刀落,血溅五步,连累宗族再受二茬罪!届时,莫怪吾……大义灭亲!”
沈崇礼被这毫不留情面的斥责钉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五府曹台彻查时那惶惶不可终日的记忆瞬间涌回,与鹿鸣山那铁面无私、油盐不进的传闻交织,令他脊背发寒。
他嘴唇嗫嚅,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阿姊……弟、弟惶恐……”
沈太后见他气焰尽消,眼中那丝厉色稍敛,复归深潭般的沉寂。她疲惫地挥了挥广袖,仿佛拂去眼前尘埃:“退下。谨记吾言,安分守拙。陛下……自有陛下的棋局。”
她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带着洞悉一切的苍凉与更深的不安:“至于晏家……那条蛰伏深渊的恶蛟,能忍下这等刮面之辱,默许鹿鸣山掀翻棋盘……其所图,只怕比眼前这场风雨……更为可怖。这潭水,已浑得足以……噬龙了。”
沈崇礼如蒙大赦,仓惶行礼,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殿宇。沉重的殿门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空旷的奢华之中,沈太后沈氏独坐凤榻,指尖的佛珠捻动得更急。她忽然抬手,广袖如云拂过小几——
“哐当!”
一盏尚温的参茶连同上好官窑瓷盏,被狠狠扫落在地!碎裂声刺破死寂,褐色的参汤在织金地毯上肆意蔓延,洇开一片深浓、粘稠、宛如凝固血污的不祥印记。
……
乾元殿,夜。
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将皇帝赵珩志得意满的脸映照得格外清晰。他刚刚批阅完鹿鸣山呈上的奏报,龙心大悦。
“好!鹿卿真乃朕之肱骨!”赵珩放下朱笔,朗声大笑,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看看这些硕鼠蛀虫,在鹿卿刀下,原形毕露,无所遁形!京畿气象,焕然一新!军心可用!民心可用!”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京畿的位置,豪情万丈:“晏家?哼!任凭你翻江倒海,百年经营又如何?在朕的真龙天威面前,不过是一条暂时蛰伏的蛟!翻不起大浪了!”他眼中闪烁着掌控一切的、近乎狂热的光芒,“待鹿卿肃清军屯积弊,彻底涤荡京畿,朕这江山……才算真正握在了手中!”
侍立一旁的刘公公深深垂着头,不敢接话。
殿外,夏夜沉闷,一丝风也无,浓重的乌云不知何时已遮蔽了星月,沉甸甸地压在整个皇城之上。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预示着酝酿已久的,足以摧垮一切的风暴。
……
此刻,清竹苑中,沈云澹推开了临湖的窗。他并未看那黑沉如墨的天际,目光落在湖心被无形重压碾得低伏,几乎要贴到水面的残荷上。
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无声地敲击着。
笃、笃、笃。
节奏恒定,如同为这死寂的皇城,读着最后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