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作品:《顶配人生的工具属性

    秋风渐起,卷落庭前几片早凋的桐叶,京城的肃杀之意更浓于凛冬。


    自夏入秋,整整三月,定远侯府沉寂得让人愈发心慌。晏铮称病,闭门谢客,连宫中医官亦被婉拒于高墙之外。


    晏氏嫡系,唯余世子晏承宗每日点卯般立于紫宸殿朝堂武官班列,却如泥塑木雕,无论朝议如何激烈,问及晏家,他皆垂眸敛目,以“家尊病中,不敢妄议”或“京畿军务自有鹿将军总揽”之类言语,四两拨千斤地搪塞过去,滴水不漏,不置一词。


    这诡异的沉默,如同厚重的阴云,沉沉压在所有人头顶。


    与此同时,鹿鸣山那把“奉旨掀桌”的利刃,挥舞得愈发狂烈,锋芒所向,几近癫狂。


    继安平伯后,又有两位根基不深的勋贵因家奴横行,私设刑堂等铁证,被参奏至御前。申饬罚俸的旨意接连颁下,往日煊赫的门庭顿显萧瑟,勋贵圈层噤若寒蝉。


    度支尚书王佑民虽未直接落马,其家族倚仗权势在京城织就的庞大商网,却被鹿鸣山借查办赌坊,清厘账目之名,硬生生斩断数条命脉。依附权贵的皇商巨贾们,人人自危,往日流通的银钱仿佛瞬间凝固。


    五校尉营、城门营成了重灾区。空额名册越拉越长,一个个显赫的名字被朱笔勾销,追缴的亏空钱粮数额触目惊心。随之而来的,是大批被裁汰的冗员蠹吏,如同丧家之犬,散入京城街巷,将怨毒与恐慌无声播撒。牙门军因城外巡戍辛劳,勋贵子弟涉足较少,尚算平静,但营中寒门新贵与旧日关系户之间,裂痕已深。


    整饬之果,似乎成效斐然。


    五校尉营操练的号子声嘹亮了些,巡街兵卒的腰杆也挺直了些。鹿鸣山甚至将目光投向了京畿周边被各方势力盘踞隐匿的军屯田亩,那柄寒光凛凛的尚方宝剑,已隐隐指向了更深、更庞大的利益根基——包括晏家在京郊西山的几处庞然田庄。


    然而,这摧枯拉朽的表象之下,浑浊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汹涌汇集、咆哮沸腾!


    ……


    京城西市。


    几家因粮米掺假,亏空严重而被查封的大粮行门前,围满了惶惶如末日的大小粮商。


    怨毒的低语汇成瘟疫:“鹿氏刮地三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往年规矩如此,他懂什么?”


    不知是谁嘶喊一声“找他讨公道!”


    人群瞬间如沸油溅水,轰然涌动,直扑司马门内领军府!守城士兵的哨棒与愤怒的推搡碰撞,冲突一触即发,若非增援及时弹压,险些酿成冲击宫城正南门的民变!


    城门营校场,新提拔的寒门军官与被革职的旧日关系户之间,鸿沟已成天堑。一次寻常操演,因一名被裁汰军官的亲属当众辱骂新校尉“泥腿子也配领军”,竟引爆数十人规模的械斗!棍棒相向,枪杆折断,号衣撕裂,校场之上血迹斑斑。兵卒望向点将台督军的鹿鸣山,眼神里再无敬畏,只剩冰冷的疏离与深不见底的怨愤。


    真正撼动王朝根基的惊雷,自千里之外的鱼米之乡炸响!一份插着猩红“八百里加急”翎羽,染满风尘的奏报,被内侍监总管刘公公颤抖着呈至乾元殿御案。


    “陛下!江南……江南扬州十三县急报!”刘公公声音带着哭腔,“今夏水患肆虐,秋粮绝收,饥民盈野,嗷嗷待哺!然……然地方官吏连番奏请开仓赈济、蠲免赋税的折子,悉数被度支曹以国库空虚,需优先保障京畿整饬军需及边关冬饷为由,驳回!饥民绝望,聚众冲击府衙,哄抢官仓!更有白莲余孽妖言惑众,趁机煽动,竟打出‘鹿鸣山刮尽地皮,皇帝昏聩不仁’的旗号!乱象已成星火,恐有燎原倾覆之祸啊陛下!”


    轰——!


    一股刺骨寒意瞬间冻结了赵珩四肢百骸!他猛地抓起奏报,一目十行,脸色由青转白,最后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江南!国之腹心,钱粮命脉!竟……竟乱了?!还是打着鹿鸣山刮地皮和他这皇帝昏聩的旗号?!


    “度支曹……度支曹……”赵珩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与深入骨髓的恐惧,“谁?!谁敢卡着赈灾的折子不批?!朕何时说过要刮尽江南民脂来填京畿的窟窿?!何时说过?!”


    刘公公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金砖:“陛下息怒!度支曹……王尚书回话,鹿将军整饬京营、五城兵马司,追缴亏空、汰换冗员、抚恤新兵、添置军械……所耗甚巨!又值北境边军冬衣粮饷筹措之期,国库……国库实在周转不开!王尚书言……陛下既委鹿将军以重任,自当倾力保障其所需,地方……只能……暂缓……”


    倾力保障鹿鸣山所需?!


    赵珩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死死抓住御案才未倒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被彻底反噬的恐慌如毒蛇缠紧心脏!他猛地忆起前几日鹿鸣山奏报“整饬初见成效,然军费浩繁”时,自己为示鼎力支持,朱笔御批“着度支曹优先拨付,不得有误”……


    原来……根子在此!


    他以为自己在挥动鹿鸣山这把利刃,砍向士族门阀的根基藤蔓,却未料到,这刀刃挥舞间消耗的,不仅仅是旧势力的血肉,更是整个王朝赖以存续的元气,是维系亿兆黎民最后生机的微光!他亲手点燃的这把“煌煌天威”之火,正以焚天之势,倒卷向自己的龙椅!


    “晏铮……晏铮呢?!”赵珩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如同濒死困兽,嘶声咆哮,“定远侯!他为何不来见朕?!躲在家中做甚?!装死吗?!”


    “回陛下……”刘公公抖如筛糠,“定远侯府……侯府三月前便递了告病的帖子,言晏侯旧伤沉疴复发,痛楚难当,已……已闭门谢客三月,连太医都婉拒门外了。府门深锁,内外隔绝……”


    旧伤复发?闭门谢客?


    赵珩死死攥着那份催命符般的江南急报,指节咯咯作响,一股比深秋更彻骨的寒意瞬间浸透骨髓。


    太静了!静得不祥!


    以晏铮睥睨天下的秉性,以晏家掌控的滔天势力,面对鹿鸣山如此肆无忌惮的砍伐,面对眼下汹涌欲裂的危局,怎可能如此……逆来顺受?他们甚至主动撤回了在五校尉营、城门营、牙门军施加影响的所有人手,摆出一副“任尔洪水滔天”的超然姿态!


    这绝非畏惧!这是坐视!是纵容!是冷眼旁观!


    纵容鹿鸣山将火烧得更旺,纵容局面糜烂至不可收拾,纵容民怨如野火燎原!晏家,是在等待!等待这把由他赵珩亲手点燃,由鹿鸣山奋力挥舞的烈火,最终焚毁大周王朝的根基,将他自己也一同吞噬!


    “好……好一个定远侯!好一个晏家!”赵珩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充满了被愚弄,被置于烈火上炙烤的滔天愤怒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彻彻底底看穿了晏家沉默背后那冷酷到极致的毒计——这是一场以整个王朝国运为祭坛、以亿兆生灵为赌注的静默杀戮!


    晏铮不是病了,他是藏身于铜墙铁壁之后,冷眼等着看他赵珩自掘坟墓!


    “传旨!”赵珩将那份江南急报狠狠摔在御案,巨响如同王朝根基崩裂的丧钟,“即刻宣武卫将军鹿鸣山、五兵尚书宴平、度支尚书王佑民……”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奏报,一个名字下意识跳出,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还有……辅国公世子沈云澹!立刻进宫!”


    ……


    清竹苑。


    竹涛声急,如万马奔腾,又如金戈将折。


    沈云澹独立于书案前,面前摊开的,正是江南六府动乱的密报抄件。烛火跳跃,映着他清隽却凝重如铁的侧脸。窗外深秋的寒意仿佛透过窗棂,渗入骨髓。


    江南民变……白莲旗号……皇帝昏聩,鹿鸣山刮地皮……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眼中。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晏芷兰那双燃烧着疯狂与冷静的眼眸。


    焚林纵火,静待风起!


    他原以为晏家会在局面失控前出手,收拾残局,攫取渔利。直至此刻,他才悚然惊觉自己棋差一着,彻底看清了晏芷兰落子的狠绝与眼界之高!


    晏家,下的何止是险棋?这是要焚尽整片山林!他们看准的根本不是一城一池的权柄得失,而是士族门阀超越王朝更替的生存铁律!


    纵使龙椅倾覆,山河板荡,只要北境三十万只认“晏”字帅旗的虎狼之师犹在,只要江南塞北的钱粮命脉紧握手中,晏家便永远是扎根大地的参天巨木!王朝根基崩断,与士族何干?灰烬之中,他们自可浴火重生!这份将王朝国运与亿兆生灵皆视为棋子的冷酷与疯狂,令他心神剧震!


    至于西山那些田庄?鹿鸣山的刀锋尚未真正触及,整个棋盘,已然被晏家这“不作为”的静默,催化得沸腾炸裂!江南的烽烟,便是这盘死局崩解的第一声丧钟!


    沈云澹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射向侍立一旁的影七:“吴郡!吴郡情势若何?!”


    那是沈家江南根基所在,毗邻动乱中心,更是与会稽郡接壤之处!


    影七立刻躬身回禀,“公子放心!吴郡那边,早按公子吩咐部署。去岁公子力主,族中斥巨资重修加固了松江、钱塘江沿岸堤坝,今夏水患虽烈,吴郡受灾甚微。各县城池稳固,府库充盈,赈恤之资已悉数发放,民心尚安。太湖东海盐运通道畅通无阻,吴县大市、娄县小市均照常开市,秩序井然。”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嘉兴地接会稽,实为襟要,已暗中叮嘱吴郡西部都尉,增派钱塘成水营人手严守关隘,各陆基要塞也加派了暗哨,重点扼守杭州湾一线水道,严防会稽郡势力借水路或陆路北窥我吴郡腹地!当地豪族坞堡亦已联络,互为犄角。”


    沈云澹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昭示着方才那瞬的惊涛。


    吴郡安澜,则沈氏江南根基稳如磐石,此乃定心之石。扼守杭州湾,便如扼住了肃王势力北窥吴郡腹地的咽喉锁钥!此着棋,未雨绸缪,终是落对了子。幸甚!


    “善。”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传令吴郡,务要谨守!杭州湾一线,不容有失!会稽郡但有风吹草动,即刻飞报!”


    “是!”影七领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书童兼贴身小厮剡舟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公子!江南急报已坐实!陛下震怒,急召武卫将军鹿鸣山、五兵尚书宴平、度支尚书王佑民··…及公子,即刻入宫觐见!”


    入宫?


    沈云澹的目光从密报上抬起,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要压垮皇城的夜色。耳垂处,那日被冰凉指尖刮过的微妙触感,在此惊涛骇浪中竟异常清晰地浮现。


    此刻入宫,能做甚?


    劝谏盛怒惊惶、已被逼至墙角的君王悬崖勒马?徒惹猜忌。鹿鸣山这把卷了刃的刀,已成众矢之的,更是燎原之火种。


    他沈云澹此去,是灭火?抑或引火烧身?


    沈家虽为顶级士族,根基多在文治清流,兵权远不及晏家深厚。值此朝野汹汹,民怨鼎沸,江南已乱,京城火药桶一触即发!卷入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辅国公府百年基业,阖族性命……他身为承嗣世子,守成、持重、保宗族无虞,方为第一要务!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决断,在沈云澹心中瞬间成型。他缓缓阖目,再睁开时,眸中惊涛已被一片深潭般的冰封取代。那是对家族存续的绝对担当,亦是对焚林之火背后那双疯狂眼眸的一种无声回应。


    “影七。”沈云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属下在!”


    “闭门。”两个字,重若千钧。


    “……”影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但瞬间化为绝对的服从,“是!”


    “对外言……”沈云澹转过身,目光投向书案上那盏跳跃的孤灯,声音平静无波,“吾忧江南灾民,心绪难宁,兼之旧疴未愈,症候反复,需闭门静养,暂不见客。府中诸事,一应交由管家处置,阖府上下,无令不得擅出。违者……家法严惩!”


    “是!公子!”影七领命,身影迅速融入阴影。


    沉重的门扉在萧瑟秋风中无声合拢,将外界滔天风浪隔绝。沈云澹独立于渐暗的书房中,窗外竹涛翻涌,声如金戈怒鸣。他抬手,指腹无意识地、重重擦过耳垂。


    晏芷兰……


    他心底无声喟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光芒,震撼于那焚林毒计的狠绝,忌惮于其背后的冷酷清醒,甚至……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亦未深察的、对那极致疯狂的……激赏。


    清竹苑最后一盏灯火,悄然熄灭于这山雨欲来的皇城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