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作品:《顶配人生的工具属性》 丞相府书房外,门匾上挂着“三省堂”三个大字,草书入木三分,颇有文人雅士的清骨风流之韵。此匾出自寒门丞相苏文远之手。
此处不似定远侯府议事堂的森严武气,亦无辅国公府清竹苑的风雅韵致。阁内陈设古朴厚重,紫檀大案上堆叠着如山文牒,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与陈旧卷宗混合的气息,沉郁而凝练。
这里是帝国文枢运转的暗影核心,中书令苏文远运筹帷幄之所。
烛火通明,将苏文远清癯的面容映照得轮廓分明。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江南舆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标注着动乱烽燧的吴兴、会稽等郡。
长子苏明远侍立一旁,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亢奋。
阁门无声开启,苏晴飔带着一身秋夜的寒气步入,身后跟着如同影子般的杜存诚。
“阿父,靖王府那边,尘埃落定。”苏晴飔声音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鹿氏女撕碎圣旨,断簪绝情,已自行斩断与宗室最后一丝牵连。赵嵇……气得不轻。”
苏文远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意外,只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精芒。“刚烈有余,智谋不足。匹夫之怒,徒增笑耳。”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居上位者的漠然,“她这一撕,倒是替靖王府,也替陛下,省去了‘背信弃义’的骂名。宗室切割得如此干净,也算意外之喜。”
苏明远忍不住道:“阿父,江南乱象已成星火燎原之势,‘诛昏君,清佞臣鹿鸣山’的旗号震动朝野!鹿家父女已成众矢之的,正是我们……”
“正是我们火上浇油,彻底焚毁旧局之时。”苏文远截断他的话,目光锐利地转向杜存诚,“杜先生,度支曹那边,后续如何?王佑民已被陛下打入黄沙狱天牢,后续可曾牵连?”
杜存诚躬身,声音平稳而清晰地汇报道:“苏相放心。王佑民虽入黄沙狱,然其口风甚紧。他深知攀咬无益,只咬定一切皆按陛下墨敕行事,‘倾力保障’四字乃文书所载,不敢擅专。陛下盛怒之下将其下狱,更多是泄愤,目前尚无实质牵连到我中书省的证据。至于地方请赈请蠲的折子被压下……”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声称是度支曹内部依‘事涉机密军务,国库支应维艰,需待京畿事毕再行筹措’的既定流程处理,他本人忙于京畿军需,未能及时察觉地方灾情之烈,确有疏忽失察之责,但绝非有意截留!此乃推诿塞责之言,王尚书年事已高,诏狱阴湿,若因忧惧成疾,不幸暴毙,亦是常理。届时死无对证,靖王根基浅薄,急于稳定局面,必不敢深究墨敕来源及中书省在其中的作用。他只会抓住王佑民这现成的替罪羊!”
苏文远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腰间一枚古朴的青铜印纽——那是中书令权威的象征。
“嗯。王佑民也算尽了本分。告诉狱中我们的人,莫让他受太多苦楚。至于生死,看天意吧。一个‘忧惧成疾,暴毙狱中’的结局,于他于靖王,都是解脱。”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舆图,“眼下,度支曹后续如何?靖王那边有何动向?”
杜存诚继续道:“度支曹运转如常。鹿鸣山所请军费,皆按墨敕文书执行,库银流水般注入京畿整饬及北境冬饷。至于江南赈灾、蠲免赋税诸事,靖王摄政后已下旨开仓放粮,蠲免部分赋税,但杯水车薪,且乱象已成,效果甚微……
杜存诚语气中带着刀笔吏特有的冷酷精准,“靖王为人儒雅,根基不稳,此刻焦头烂额,首要之务是稳住京城,安抚宗室勋贵,对江南乱局和墨敕之事,他只会快刀斩乱麻,尽快平息众怒,不敢深挖根源以免再起波澜。他比陛下……好打发得多。我们只需咬定‘墨敕’流程合乎法,中书省依旨办事,度支曹执行有疏漏,便可置身事外。”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掌控规则的得意:“鹿鸣山整饬京畿军费由陛下亲笔批注,转中书省代拟批答,加盖陛下行玺秘印,形成墨敕,因‘事涉机密紧急军务’直送度支曹。此敕绕过尚书台行政之权,更未发门下省审驳!沈家虽把控尚书台和门下省,但尚书台如今不过执行之器,权柄早被中书、门下架空。门下省沈家的那些侍中、黄散……连文书的面都见不到,谈何审驳?如今政令已下,面对加盖秘印,注明‘紧急军务优先’的墨敕文书,门下省也绝不敢追责,顶上一个‘贻误军机、动摇国本’的罪名去行驳封!”
“此乃皇权特许之捷径,亦是制度之罅隙,为我所用,正得其时!”杜存诚总结道,语气中带着刀笔吏特有的冷酷精准。
苏晴飔走到案前,指尖轻轻划过一份誊抄的墨敕文书副本,上面“倾力保障”、“紧急军务”、“勿误”等朱批字样刺眼夺目。她袖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边缘,已被她无意识捻出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沈家掌控门下,本欲以此制衡阿父中书起草之权。陛下当初分权,令中书掌诏令机密,门下掌驳正违失,尚书掌执行,本意欲使我寒门苏氏与士族沈氏相互制衡。可惜……”
她抬眸,眼中闪烁着洞悉规则的冷光,“墨敕一出,门下形同虚设!沈家引以为傲的咽喉锁钥,如今成了聋子的耳朵。待他们后知后觉,江南的火早已烧塌了半边天!”
苏文远微微颔首。
“沈家?晏家?”他声音带着一丝不屑的嘲弄,“沈云澹闭门称病,晏铮装死不出。他们以为静观其变,待火焚尽便可出来收拾残局?哼,殊不知这火势,早已非他们所能掌控!江南这把火,烧掉的不只是陛下的威信,更是沈晏两家盘踞江南百年所织就的藤蔓根基!白莲逆匪的旗号里,可没有只诛昏君佞臣,而不反士族豪强!”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皇城方向沉沉的夜色,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即将攫取最高权柄的亢奋:“火候已到!江南糜烂至此,亟需能臣干吏力挽狂澜!明远,联络江南苏系官员及依附我们的清流,明日廷议,集体上奏!奏请——”
苏文远猛地转身,目光如电,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一、弹劾中垒将军鹿鸣山,酷烈扰民,激变地方,致使江南糜烂,罪不容诛!请即刻夺职下狱,交廷尉严审!”
“二、江南乱局,非强力不可平定!奏请陛下启用老成持重、威望素著之重臣,总督江南平乱事!人选么……”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自然要是‘深孚众望’,且能‘调和鼎鼐’之人。”
苏明远心领神会,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儿明白!此等重任,舍阿父其谁?中书令总督军政,名正言顺!”
苏晴飔补充道,声音清冷如冰:“还需强调,值此国难,当行非常之法。请旨暂停京畿整饬,所省军费及追缴之亏空,尽数调拨江南平乱赈灾!此议一出,必得民心,更可将鹿鸣山彻底钉死在‘祸国殃民’的耻辱柱上!沈晏两家若敢反对,便是罔顾江南生民,其心可诛!”
苏文远赞许地看了女儿一眼,对杜存诚道:“杜先生,弹劾鹿鸣山的奏疏,由你亲自捉刀!要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将江南民变之罪责,京畿动荡之根源,尽数归于鹿氏一门!明日早朝之前,我要看到它出现在每一位‘忠直’大臣的案头!”
“遵命!”杜存诚深深一揖,眼中闪烁着刀笔吏特有的冷酷光芒。
三省堂内,烛火跳跃,将苏家父女三人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如同三头磨砺爪牙,静待扑食的夜枭。
苏文远最后瞥了一眼舆图上燃烧般的江南,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弧度:“焚林之火已起,且看这满朝朱紫,还有那闭门的蛟、蛰伏的虎……谁能从这灰烬中,夺得那至高的九鼎?”
……
辅国公府,清竹苑。
更深露重,苑内只余书房一灯如豆。
沈云澹坐在案后,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烛火在他深潭般的眸底跳跃,映出冰封的锐利。案上摊开一份誊抄的文书——正是那份被杜存诚视作得意之作的墨敕副本残片,上面“倾力保障”与“紧急军务”的朱批字样,如同烧红的烙铁,刺痛他的眼睛。
影七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冰锥:“公子,查实了。江南诸郡请赈、请蠲的折子,确于半月前悉数被度支曹截留。苏文远亲信幕僚杜存诚代拟批答,内容与度支曹回复地方的口径一致。最关键的是……这些批答,均加盖了陛下行玺秘印,以‘墨敕’形式,由中书省直送度支曹执行。全程……未入尚书台存档,更未发门下省审驳。度支尚书王佑民见秘印墨敕,又有‘紧急军务’之名,即刻执行,不敢有违。尚书台……是事后才从地方催问的急报中,拼凑出端倪。”
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沈云澹的目光落在“倾力保障”那四个朱红大字上。他清晰地记得,最初鹿鸣山的奏请上,陛下御笔朱批的,分明是更为克制的“优先拨付”!这看似细微的改动,在苏文远借墨敕之便,行偷梁换柱之下,却成了榨干国库,点燃江南民怨的致命引信!
"苏相此举……当真是深谋远虑。”沈云澹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稳,温润如常,却让影七脊背瞬间绷紧。那声音里蕴藏的寒意,比朔风更刺骨,“墨敕之制,本为军情紧急时行权宜之便。如今却成了绕开三省制衡,操弄国柄的利器。中书代拟,秘印加身,便可将‘优先’化作‘倾力’,将‘暂缓’定为‘死局’……好精妙的手段。”
他缓缓抬手,指尖无意识地、重重擦过耳垂。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晏芷兰指尖冰凉的触感,仿佛她那句“焚林纵火,静待风起”的疯狂预言正回响于耳畔。
苏文远这把火,借的是皇权威柄,烧的是大周根基,最终要焚毁的,是挡在他苏氏寒门清流上升之路上的所有士族门阀!而沈家掌控的门下省,竟被对方以如此卑劣又精准的方式,彻底绕开、架空了!
一股被愚弄、被践踏规则的滔天怒意,混合着对苏文远阴毒手段的冰冷忌惮,在沈云澹胸中翻涌。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捏着那份残破墨敕副本的边缘,几乎要将纸张碾碎。
“咔嚓!”
一声极细微的脆响,他手中那盏温润的青玉茶杯盖,竟被生生捏出一道裂痕!碧绿的茶汤顺着裂缝渗出,滴落在紫檀案几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祥的印记。
影七屏住呼吸,垂首不敢直视。
良久,那令人窒息的怒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被更深沉的、冰封万物的寒意取代。沈云澹松开手,任由那碎裂的杯盖落在案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所有情绪都被强行压入那无垠的冰层之下。
“知道了。”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控从未发生。他拿起案上洁白的棉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茶渍,动作优雅从容。“苏文远既敢掀桌,便该料到后果。”
他将擦拭干净的棉巾丢在一旁,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唇边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传令下去,按‘潜渊’第三策准备。苏氏既以墨敕为刃……那便让他们尝尝,被自己掀起的滔天巨浪,反噬其身的滋味。”
“是!”影七领命,身影无声融入黑暗。
书房内,沈云澹独自静坐。烛火跳跃,将他孤峭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擦过耳垂,目光却穿透了眼前摇曳的烛光,仿佛看到了那场即将席卷而来的、足以埋葬一切的惊涛骇浪。
苏文远的墨敕,是点燃江南的火种,亦是斩向沈家咽喉的毒刃。
而他的回击,将是深渊中蛰伏已久的潜蛟,搅动起的……足以噬龙的漩涡。
烛火,在初秋的寒夜中,无声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