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片场
作品:《掌灯者》 拍摄那天,林砚提前两小时到了片场。三号摄影棚里已经搭好了夜战场景,蓝色幕布外堆着成箱的烟火道具,几个场务正蹲在地上调试反光板,金属支架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他刚换好军装,就见副导演举着喇叭喊:“哨兵戏准备!灯光组把逆光打低两度,给演员侧脸留层阴影。”
林砚走到城墙布景下站定,指尖又触到袖口磨卷的毛边——还是试镜时那件戏服,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沾着点未清理干净的泥渍,倒比全新的更有年代感。他抬手按了按腰间的道具枪,塑料外壳轻得发飘,却让他想起试镜时攥着空气的力道。
“沈总来了。”旁边群演忽然低低说了句。
林砚顺着目光望去,沈知珩正站在监视器旁和导演说话,手里捏着支笔,偶尔在剧本上圈点两下。
今天他穿了件深卡其色工装夹克,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黑色腕表,比上次在宴会厅多了几分烟火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的目光扫过片场时,在他身上顿了半秒,随即转向别处。
“各单位注意,实拍第一条!”
场记板“啪”地落下,林砚瞬间沉下肩背。
按剧本设定,他饰演的哨兵要在巡逻时听见城墙后有异响,举枪警惕片刻,再发现是友军传递情报。没有台词,全靠眼神和肢体撑住三秒的镜头。
他侧耳听着身后道具组发出的“窸窣声”,右手猛地抬枪,手臂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下颌线绷得像块冷铁。聚光灯从斜后方打过来,把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布景墙上,像片随时会出鞘的刀。
“停!”导演忽然喊停,眉头皱着看向监视器,“林砚,眼神太狠了。这是自家营地,警惕里得带点松弛,别搞得像要去拼命。”
林砚放下枪,后背已经沁出薄汗。他刚才又想起张启明说的“藏药抽屉”,却忘了这不是自家小院,是随时可能有友军经过的营地。
“再来一条。”
第二次举枪时,他刻意收了收眼底的锐劲,可手指扣在扳机上的力道却松不下来。余光里,他看见沈知珩正低头和导演说着什么,笔尖在剧本上敲了敲。
“咔!”导演又喊停,“过犹不及!你是哨兵,不是瓷娃娃,松得像没睡醒怎么行?”
林砚捏了捏发僵的手指,喉结动了动。周围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来,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谁都知道这是个没背景的新人,被导演连骂两条,多半要慌神。
“别急。”忽然有人在身后说话,
林砚回头
看见沈知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那支笔,
“想想你守的不是城墙,是个装着重要东西的木盒子。既怕被偷,又怕自己太紧张,把盒子捏碎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烟草的淡味,却让林砚心里一动。
是啊,警惕里该有顾虑,紧绷中得藏着分寸。
就像他每天攥着药费单去建材市场扛钢管,既怕力气不够被工头骂,又怕太用劲伤了腰,连这点活计都保不住。
“再来一条。”林砚转身对导演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场记板再次落下时,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举枪的手臂依旧有力,眼神却变了——瞳孔里的冷意褪成了沉凝,眉峰微蹙着,像是在听风里的动静,又像在掂量着什么。
三秒后,他看清“来人”,握枪的手指蜷了蜷,肩背松了半分,眼底浮起层释然,却没完全散开,像留着点未褪的余悸。
“过!”导演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这遍对了!眼神里有东西。”
林砚放下枪,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戏服。
他转头想对沈知珩说声谢谢,却见对方已经走回监视器旁,正低头和助理交代着什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仿佛刚才那句提点只是错觉。
收工时林砚正在道具间叠戏服,指尖捏着磨破的袖口,动作轻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器。
副导演拿着信封走进来,他才抬眼,目光平静无波:“麻烦您了。”
接过信封时指尖微顿,不是因为钱,是副导演补的那句“沈总特意交代按双倍结”。
他把信封塞进内袋,拉链拉得一丝不苟,声音淡得像风拂过水面:“请替我转告沈总,多谢。但酬劳按规矩来就好,我下次补上差额。”
副导演愣了愣——跑龙套的哪个不是见钱眼开,这年轻人倒像揣着块烫手山芋。
“沈总定下的事,改不了。”
林砚没再争,只是颔首:“那便记下这份情。”他说话时总带着点距离感,客气却不热络,连道谢都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走出摄影棚时,张启明的电动车正斜倚在树旁。见他过来,张启明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你妹托我买的护眼片,说你总熬夜看剧本。”
林砚接过,塑料袋在手里轻轻晃了晃,声音平稳:“让她别乱花钱。”
“你当她乐意?还不是怕你把眼睛熬坏了。”张启明发动车子。
“今天拍得顺吗?我听场务说导演喊了两条停。”
“嗯,一开始没找对感觉。”林砚坐在后座,腰背挺得笔直。
“后来沈总说了句,守东西要像护着木盒子,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
“沈知珩?”张启明啧了声,“他倒肯给新人说这话。没对你另眼相看?”
林砚望着掠过的路灯,语气没什么起伏:“他大概只是觉得,我没浪费他的时间。”
张启明转头看他一眼,这人永远这样,天大的事到他嘴里也淡得像白开水。试镜前一晚父亲突发胃痛,他背着去医院折腾到凌晨,第二天照样准时出现在片场,脸上连点倦色都不肯露。
“对了,”张启明换了个话题,“下周有个年代剧的试镜,男三号的弟弟,就几句词,你去不去?”
“去。”林砚答得干脆,顿了顿又补了句,“剧本发我就行,不用特意跑一趟。”
“你啊……”张启明叹了口气,“就不能跟人热络点?圈里混,人脉比演技重要。”
林砚没说话,只是伸手扶了扶车后座的铁皮。他知道张启明是好意,可那些刻意的热络,他学不来。就像父亲总说,穷日子要过得体面,难不成对着钱袋子笑,它就能生出更多钱来?
到了楼下,林砚从内袋掏出信封,抽了一半递过去:“张哥,这是你应得的。”
张启明手一挡:“我是缺这点钱的人?拿着给你爸买药。”
“一码归一码。”林砚的手没收回,指尖因为用力泛出点白,“您帮我争取机会,该得的。”他说话时眼神很静,像潭深水,让人没法拒绝。
张启明只好接了,嘴里嘟囔着:“跟你打交道真累。”
林砚这才弯了弯嘴角,很浅的弧度,快得像错觉:“麻烦您了。”
上楼时遇见邻居王婶,对方笑着打招呼:“小林今天又去拍戏啦?看你穿这衣服,像个小英雄呢。”
“王婶好。”林砚微微点头,声音温和却有距离,“就是客串个角色。”
“那也厉害啊!”王婶絮絮叨叨说着,“你爸今天还跟我夸你,说你懂事,不像别家孩子总让大人操心……”
林砚耐心听着,偶尔“嗯”一声,直到对方说完,才道:“不早了,您早点休息。”转身时脊背依旧挺直,仿佛肩上的担子从不是用来佝偻的。
推开门,妹妹林溪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看见他进来,眼睛一亮:“哥!”
“作业写完了?”林砚把护眼片放在桌上,声音放柔了些。
“早写完啦!”林溪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衣服,“爸今天喝了两碗粥呢,医生说再养两个月就能试着拄拐杖了。”
“嗯,知道了。”林砚摸了摸她的头,指尖带着点夜风的凉,“我明天去买营养粉,你也多吃点。”
林溪忽然拉住他的手,小手暖暖的:“哥,你别太累了。我以后少吃零食,也能省钱。”
林砚蹲下身,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眼睛,语气依旧淡淡的,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不用。你好好读书,比省钱有用。”
他起身去厨房倒水,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清瘦的影子。水壶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响,像在替他说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苦难是块磨石,有人被磨得面目全非,有人却被磨出了温润的光,沉默,却自有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