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药藏砺石寒
作品:《糟糕!魔君又找上我了!》 栖霞山内门弟子居住的“云栖峰”,终年缭绕着淡青色的灵气云雾。沈青瓷的新居所——“听风小筑”,便悬在云栖峰东侧一片探出的巨大山岩之上。推开雕花木窗,脚下便是万丈深渊,云雾翻涌如海,罡风呼啸着穿过嶙峋的石隙,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声响。这风,本应凛冽刺骨,带着削金断玉的锋锐,可涌入沈青瓷周身时,却奇异地温顺下来,如同倦鸟归巢,丝丝缕缕地融入她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微凉的、带着勃勃生机的熨帖感。
这便是风灵根带来的天赋。栖霞山充沛精纯的天地灵气,尤其是这无处不在的罡风,对她而言,不再是折磨,反倒成了滋养的甘泉。体内那曾经躁动如焚、几乎将她撕裂的灼痛,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敏锐。她能清晰地“听”到风掠过每一片树叶的轨迹,能感知到远处云海翻腾时卷起的气流漩涡,甚至能隐约捕捉到数里之外,某位同门驾驭飞剑时搅动的细微风纹。
这天赋,让她在同期入门的弟子中,一骑绝尘。
“听风小筑”内,陈设清雅简朴,却处处透着仙家气象。墙壁是温润的暖玉,光洁的地面由整块巨大的墨玉铺就,氤氲着淡淡的凉意。最引人注目的,是悬在静室中央的一枚玉简,通体流转着淡青色的微光,表面有无数细小的、仿佛风痕般的气流在自行游走。这是她的师尊——栖霞山七位主峰长老之一,以一手“流云分光剑诀”威震北云仙陆北部的凌虚真人——亲赐的入门心法《巽风引》。玉简旁边,随意放着几个打开的白玉小瓶,瓶口逸散出沁人心脾的药香,正是内门弟子每月定额下发的“养气丹”和“润脉丹”。
沈青瓷的目光掠过这些足以让外门弟子眼红心跳的丹药,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臂上一道早已结痂、却依旧狰狞的狭长伤口。那是画框碎裂时留下的。她走到窗边,视线穿透翻涌的云海,投向栖霞山主峰之下,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终日弥漫着灰黑烟气的区域——百草园与灵兽谷环绕的后方,便是砺石院。
那里没有精纯的灵气,只有地火废气和炼器残渣沉淀下的浑浊。没有清风拂面,只有搬运顽石时扬起的、呛人的粉尘。
阿月就在那里。
“命格晦涩如深潭死水,非福非祸,非吉非凶。浊气深植,确无灵根之象……物尽其用……”
高师伯那古井无波、却字字如冰的话语,灰袍长老淡漠的处置,还有两名杂役弟子粗暴拖拽起那轻飘飘小身体的情景,如同附骨之疽,一次次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她的神经。那孩子蜷缩着、带着深入骨髓畏缩的小小身影,与前世小巷深处剧烈咳嗽、眼神空洞卑微的蔚深,在记忆的深渊里反复重叠,最终却定格在乱石坡篝火旁,那只从断梁缝隙里颤抖伸出的、沾满污泥的小手。
是她,亲手握住了那只手,将他从栖水镇的废墟地狱里拉了出来。
也是她,眼睁睁看着他被拖进了另一个名为“砺石院”的深渊。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沈青瓷猛地攥紧了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风灵根赋予的敏锐感知,此刻却像一种酷刑,让她仿佛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听”到砺石院方向传来的、沉闷的敲砸声和粗粝的喘息。
她不能就这样看着。她欠阿月一条命,更欠自己一个答案——一个关于当时为何没能握住另一只手的答案。栖霞山的风光与师尊的青睐,如同一个巨大的、镶金嵌玉的牢笼,将她高高供起,却也无形中隔绝了她想去的地方。直到半月后,一次例行的宗门任务,让她觑得了一丝缝隙。
任务地点在灵兽谷外围,采集一种喜阴的“寒烟草”。任务本身简单,关键在于灵兽谷与砺石院之间,有一片杂役弟子取水浣洗的“冷雾涧”,那里林木幽深,路径错综,人迹相对稀少。
机会来了。
沈青瓷没有动用师尊赐予、光华夺目的飞剑法宝。她换下了内门弟子的青绫云纹道袍,穿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蓝色杂役布衣,又将一头如瀑青丝用最普通的木簪草草绾起,脸上甚至刻意抹了些许灵兽谷特有的泥灰。做完这一切,她站在水镜前。镜中人眉眼依旧清丽,但那股属于“风灵根天骄”的灵秀出尘之气已被掩盖大半,只剩下一个眼神沉静、带着几分疲惫与执拗的普通女子模样。
她小心翼翼地将几瓶丹药塞进一个最普通的粗陶小瓶里,又取了两块下品灵石,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仔细包好。指尖拂过瓶身冰凉的粗陶表面,她顿了顿,又从自己的“养气丹”瓶里倒出几粒——这是她每月份额里品质最好、杂质最少的。阿月体弱,又在那等浊气深重之地,这丹药对他更有裨益。
冷雾涧名副其实。涧水冰冷刺骨,从高处跌落,撞击在黝黑的岩石上,溅起大片白蒙蒙的水雾,弥漫在幽深的山涧里,将周围的林木和嶙峋怪石都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朦胧中。涧边生着大片滑腻的青苔,空气里混杂着水腥气、腐烂枝叶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从砺石院方向飘来的、矿石和地火混合的焦糊浊气。
沈青瓷收敛了周身所有属于修士的气息,如同真正的杂役,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沿着涧边一条被踩出来的泥泞小径前行。风灵根的感知被她放大到极致,捕捉着周围每一丝异样的气息和声响。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急切与负疚的焦灼。
转过一片生满巨大蕨类植物的湿滑石壁,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碎石滩。滩涂边缘,靠近砺石院高耸黑石围墙的阴影里,果然有一株虬结的老榕树,树干粗壮,离地一人高的地方,有一个天然形成的、被苔藓半掩的树洞。
就是这里了。
沈青瓷迅速靠近,将那个装着丹药和灵石的粗陶瓶塞进树洞深处,又扯了几把湿漉漉的蕨叶胡乱遮掩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她刚想退入身后的冷雾中,一道细弱、压抑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
她猛地僵住,屏住呼吸,循声望去。
只见靠近砺石院那高大黑石围墙的角落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着。他背对着沈青瓷的方向,身上套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浆洗得发硬发白的灰色粗布短褂,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和擦伤,新伤叠着旧伤。他正费力地将一块足有他半个身子大小的、棱角粗糙的黑色矿石碎块,往一个半人高的破旧竹筐里推。每用力一次,瘦弱的脊背便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之而来的便是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小小的身体随之剧烈地颤抖。
是阿月!
沈青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比半月前在接引殿时更瘦了,像一根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枯草。那畏缩的姿态,那带着痰音的咳嗽,还有手臂上刺目的淤青……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前踏出了一步。踩碎了脚下的一根枯枝。
“咔嚓!”
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涧边角落,却如同惊雷!
那蜷缩着搬运矿石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颤,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瞬间僵住。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突如其来的危险近乎本能的恐惧。
一张沾满黑灰色石粉和汗水泥污的小脸露了出来。原本或许还算清秀的五官,此刻被疲惫、脏污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怯懦覆盖着。唯有那双眼睛,在看清沈青瓷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难以置信的惊愕、茫然,随即,如同拨开厚重乌云的微弱星光,一点点亮了起来!那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纯粹的、不敢置信的希冀。
“……阿……阿姐?”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个微弱得几乎被涧水声淹没的气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和不确定的颤抖。
这一声“阿姐”,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沈青瓷的心底,疼得她几乎窒息。她快步上前,在那孩子本能地瑟缩后退之前,蹲下身,一把抓住了他那只沾满污垢和细小伤口、冰凉刺骨的小手。
“为何仙门就不容凡人呢?”她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的师尊、师伯,得到的却是相似的答案。。。
“是我。”她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目光飞快地扫过他手臂上触目惊心的淤青,指尖下意识地拂过那青紫的边缘,动作轻得如同羽毛,“阿月,你……还好吗?”
江浸月被她抓住手,身体先是僵硬得像块石头,随即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仰着脏污的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沈青瓷,那亮得惊人的光芒里,迅速蓄满了水汽,大颗大颗的泪珠混着脸上的黑灰滚落下来,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呜咽。
“别哭,别哭。”沈青瓷心乱如麻,只能笨拙地低声安抚,用另一只还算干净的袖子胡乱地去擦他脸上的泪和污迹,却越擦越花。她迅速瞥了一眼砺石院那扇沉重的、仿佛随时会打开的黑铁大门,时间紧迫!
“听着,阿月,”她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老榕树,树洞里,我放了东西。吃的,还有……治伤的。”她含糊地带过丹药,“自己去拿,藏好!每天……悄悄用一点!”她加重了“悄悄”二字,指尖用力捏了捏他冰凉的手,“记住!绝对,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问你,都不许说是我给的!明白吗?”
江浸月被她一连串急促的话语和严肃的神情震慑住了,眼泪还挂在脏兮兮的脸上,却下意识地用力点了点头,小脑袋点得像捣蒜,眼神里充满了懵懂的紧张和一丝被委以重任般的郑重。
看着他这副模样,沈青瓷心头稍安,却又涌上更深的酸涩。她松开他的手,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混杂着怜惜、愧疚和一种沉重的托付。然后,她猛地站起身,再不犹豫,身影一闪,如同融入冷雾的幽灵,瞬间消失在嶙峋的怪石和茂密的蕨类植物之后。
江浸月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温暖和力道。他茫然地看了看沈青瓷消失的方向,又转头望向不远处那棵虬结的老榕树,树洞被湿漉漉的蕨叶遮掩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抬手,用那同样脏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将泪痕和惊愕都用力擦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得惊人的光彩。
他费力地拖拽着那块沉重的矿石,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挪到老榕树下。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后,才颤抖着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拨开湿冷的蕨叶,探进那个幽深的树洞。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粗糙的物体。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来。
是一个沉甸甸的粗陶小瓶。
他紧紧攥住瓶子,像是抓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瓶身冰凉粗糙的触感,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心。他想起沈青瓷最后那深深的一眼,想起她指尖拂过他淤青手臂时那微不可查的暖意,想起她仓皇逃离前那句严厉的叮嘱……还有,她踏云而来,将他从地狱般的废墟里抱出的身影。
一股混杂着委屈、依赖和难以言喻激动的心情冲垮了他。他抱着那个粗陶瓶,小小的身体靠着粗糙冰冷的树皮,将脸埋在膝盖里,压抑地、无声地哭了起来。肩膀耸动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怀里的陶瓶上,洇开深色的湿痕。哭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对着空无一人的冷雾,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一遍遍地、无比确信地呢喃:
“是阿姐……是青瓷阿姐救的我……她是仙人……是最好最好的仙人派来救我的……”
砺石院的夜晚,远比栖霞山其他地方来得更早、更沉。巨大的黑石围墙切割了天光,将这片位于山坳底部的区域笼罩在永恒的、带着矿石粉尘和地火余烬气味的昏暗中。
所谓的“住处”,不过是在巨大废石堆旁依着山壁挖凿出的几排低矮窑洞。洞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汗臭、霉味和劣质油脂灯燃烧混合的刺鼻气味。通铺上胡乱铺着些干草和破旧肮脏的被褥,挤满了结束了一天沉重劳役、浑身酸痛麻木的杂役。
江浸月缩在通铺最里面、靠近冰冷山壁的角落。这里最暗,也最冷,但相对“安全”。他用一块捡来的、相对平整的石板,在角落里勉强隔出一点可怜的空间。此刻,他正蜷着腿,背对着外面嘈杂的抱怨和鼾声,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一丝微弱天光,偷偷看着怀里的宝贝。
粗陶小瓶已经被他擦得干干净净,虽然依旧粗糙,却透着温润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拔开同样粗陋的木塞,一股清冽甘醇、沁人心脾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将他周围那浑浊的空气都驱散了几分。瓶子里是几粒圆润饱满、散发着淡淡青色光晕的丹药,还有两块温润剔透、蕴含着奇异暖流的小灵石。丹药的气息钻入鼻腔,连日积压在胸口的沉闷和身体无处不在的酸痛,似乎都奇异地舒缓了一丝丝。
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指头,无比珍惜地碰了碰其中一粒丹药光滑的表面,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这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畏缩,显露出几分属于孩童的天真。他想起白天在冷雾涧,沈青瓷抓住他手时的温度,想起她塞给自己这个瓶子时那紧张又郑重的眼神。
“看什么呢小崽子?捡到宝了?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恶意在头顶响起。
是同窑洞的杂役王癞子。他三十多岁,一脸横肉,因早年给外门弟子当试药童子失败,落下一身毒疮和暴躁的脾气,是这砺石院底层杂役里的一霸。他刚灌了几口劣质的土烧酒,正满身酒气,斜睨着缩在角落的江浸月。
江浸月吓得浑身一哆嗦,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下意识地想将陶瓶藏进怀里。
“藏什么藏!”王癞子眼尖,借着酒劲,一步跨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酸臭的酒气就朝江浸月怀里抓去,“让老子瞧瞧,是不是偷了管事的宝贝!”
“没……没有!”江浸月惊恐地尖叫,死死护住怀里的瓶子,瘦小的身体拼命往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啪嗒!”
混乱中,那粗陶小瓶脱手而出,掉落在铺着干草的地上,滚了两圈,幸好没碎。
王癞子一把抄起瓶子,凑到眼前,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看到里面的丹药和灵石,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爆发出贪婪的光芒:“养气丹?!还有……灵石?小兔崽子!你从哪儿偷来的?说!”
周围的杂役们也被惊动了,纷纷投来或好奇、或冷漠、或同样带着贪婪的目光。窑洞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劣质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王癞子粗重的喘息。
“不是偷的!”江浸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利,“是……是阿姐给的!是青瓷阿姐给我的!”
“青瓷阿姐?”王癞子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猛地爆发出刺耳的狂笑,“哈哈哈!青瓷阿姐?哪个青瓷阿姐?洗衣服的阿翠?还是灶房烧火的阿青?”
“不是!是沈青瓷!”江浸月急得满脸通红,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他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是住在云栖峰上的沈青瓷!内门弟子!是她救了我!是她给我的!”
“沈青瓷?内门弟子?云栖峰?”
王癞子的狂笑声戛然而止,整个窑洞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所有杂役,包括那些原本漠不关心的,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看向角落里那个满脸泪痕、瘦小得可怜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荒谬、错愕,然后迅速被一种看疯子般的鄙夷和嘲讽取代。
“沈青瓷?救你?”王癞子脸上的横肉抽搐着,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诞不经的笑话,他晃了晃手里的粗陶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江浸月脸上,“小杂种,你他娘的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啊!沈青瓷?那是谁?那是风灵根的天骄!是凌虚长老座下的记名弟子!是咱们栖霞山百年……不,千年都未必出一个的人物!人家是九天上踩着云彩的仙鹤!”
他猛地弯下腰,那张带着毒疮疤痕、酒气熏天的脸几乎贴到江浸月惨白的小脸上,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恶毒的嘲弄: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嗯?地火坑里刨食的烂泥鳅!砺石院最下贱的渣滓!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还她救你?还她给你丹药灵石?呸!”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落在江浸月脚边的干草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仙鹤会记得自己飞过时,脚下踩过哪只蝼蚁吗?啊?”
窑洞里爆发出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哄笑声。
“就是!这小崽子怕是饿昏头,得了失心疯吧?”
“沈青瓷?那等人物,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都是玷污!”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鬼样子,连灵兽谷的踏云骢都比你干净体面!”
“我看这丹药灵石,指不定是这小子偷了哪个倒霉蛋的,编出这种鬼话!”
“王哥,甭跟他废话,东西归你了!这小子,揍一顿让他清醒清醒!”
嘲讽、谩骂、幸灾乐祸的哄笑,如同冰冷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浇在江浸月身上。王癞子狞笑着,将粗陶瓶塞进自己油腻的怀里,然后抬起穿着破草鞋的大脚,狠狠踹在江浸月蜷缩的背上!
“啊!”剧痛让江浸月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踹得滚倒在地,额头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瞬间红肿起来。
更多的拳脚和污言秽语落了下来。江浸月死死抱着头,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被丢进滚水里的虾米,承受着雨点般的殴打和践踏。他不再哭喊,不再辩解,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脚踢中了他的肋骨,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怀里的粗陶瓶……没有了……阿姐给的温暖……也没有了……
“仙鹤会记得脚下的蝼蚁吗?”
“你算哪根地底的烂草?”
“烂泥鳅……渣滓……”
那些恶毒的话语,比拳脚更锋利,一刀刀凌迟着他本就卑微如尘的心。心底那一点点因为沈青瓷的出现而燃起的、名为“被记得”、“被关心”的微弱火苗,在这冰冷的污水和残酷的践踏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比砺石院地火浊气更沉重的黑暗和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殴打和哄笑终于停了。王癞子打着酒嗝,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战利品”回到通铺另一头。其他杂役也骂骂咧咧地散开,窑洞里重新响起了鼾声和磨牙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江浸月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角落,浑身是伤,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嘴角破裂,渗着血丝。他像一只被彻底碾碎了外壳的蜗牛,只剩下最柔软脆弱的内里暴露在这充满恶意的寒夜中。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身下冰冷的干草里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粗糙的物体——是那个被王癞子丢弃的空陶瓶!瓶口还残留着几不可闻的、清冽的药香。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将空瓶攥进怀里,紧紧地贴着心口。小小的身体蜷缩成胎儿在母体中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点点虚幻的温暖和安全。黑暗中,他无声地睁大眼睛,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和一片死寂的茫然。他一遍遍地用脏污的袖子,徒劳地擦拭着瓶身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早已冷却的指印痕迹。
云栖峰,听风小筑。
静室内,灵气氤氲如雾。沈青瓷盘膝坐在温润的墨玉地面上,周身有淡青色的气流无声流转,将她托离地面寸许。她面前悬浮着凌虚长老赐予的《巽风引》玉简,青光流淌,无数玄奥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在光幕中沉浮明灭。
风灵根在精纯灵气的滋养下,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欢快而顺畅地在她经脉中奔涌,带来一种轻盈欲飞的通透感。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洞府外云海翻腾的轨迹,甚至能捕捉到数里之外灵禽振翅带起的细微气流变化。
然而,心神却始终无法真正沉入那玄奥的风之真意里。
砺石院的方向,像一块无形的磁石,牢牢牵引着她意识深处最不安的角落。阿月拿到药了吗?那丹药对他孱弱的身体是否有用?他手臂上的淤青可消退了半分?在那等污浊之地,他会不会又被人欺负?那个孩子看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一缕精纯的风属性灵力引导至右臂。那里,画框玻璃留下的狭长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以她如今的内门弟子身份,弄到一瓶祛疤生肌的灵膏轻而易举。可她没有。
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痕,凹凸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隐秘的刺痛。这痛楚微弱,却异常顽固,像一根扎在心底的刺,时刻提醒着她某些无法愈合的东西——栖水镇的废墟,那杯温水的灼烧,还有……乱石坡上,她握住的那只冰冷颤抖的小手。
窗外,栖霞山的夜风依旧浩荡,穿过千山万壑,送来松涛阵阵,也送来了远方灵药圃清冽的花香。然而,沈青瓷却仿佛透过这满室的灵韵仙气,“嗅”到了冷雾涧的湿冷,听到了砺石院沉闷的敲砸,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冰冷角落、抱着空陶瓶无声流泪的孩子。
风送来了药香,也送来了深埋于尘埃之下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