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恨生砺石
作品:《糟糕!魔君又找上我了!》 “阿姐怎么还不来?”
白日里所有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翻涌、碰撞。废墟深处,那只从断梁缝隙里颤抖伸出的、沾满污泥的小手,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将他拖出地狱的窒息。冷雾涧边,她担忧的目光拂过他手臂的淤青,那郑重塞来的药瓶……还有王癞子那张扭曲狂笑的脸,那句“仙鹤怎会记得脚下的蝼蚁?”,以及周围那些冷漠鄙夷的眼神……
一遍遍,一遍遍。
他攥着空瓶的手指用力到指节青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一遍遍用脏污破烂的袖口,徒劳地、用力地擦拭着瓶身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早已冷却的指印痕迹。仿佛要擦掉那虚幻的温暖,擦掉那带来更深刻绝望的欺骗。
破碎的呜咽终于压抑不住,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混着血腥气,破碎在死寂的黑暗里:
“骗子……”
云栖峰,听风小筑。
静室之内,与砺石院的污浊黑暗判若云泥。温润的墨玉地面氤氲着淡淡的凉意,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淡青色薄雾,无声流淌。沈青瓷盘膝悬坐于离地寸许的虚空,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清透的青光。她面前,凌虚真人赐予的那枚《巽风引》玉简静静悬浮,青光流转,无数玄奥繁复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在光幕中沉浮明灭,每一次闪烁都牵引着室内精纯的灵气随之波动。
风灵根在她体内欢畅流转。精纯的天地灵气,尤其是窗外那终年呼啸于云栖峰巅的凛冽罡风,对她而言不再是折磨,而是最甘美的滋养。丝丝缕缕的青色气流如同最温顺的溪流,自她周身窍穴涌入,在《巽风引》心法的引导下,沿着玄奥的轨迹奔腾于奇经八脉。每一次周天运转,都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与轻盈,仿佛血肉骨骼都在被淬炼得更加纯粹,意念稍动,便能清晰“听”到数里之外灵禽振翅带起的细微气流变化,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峰顶云海深处酝酿的雷意。
这是足以令无数修士艳羡嫉妒的进境速度,是风灵根天赋带来的坦途。
然而,沈青瓷的心神,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死死牵扯着,始终无法真正沉入那玄奥的风之真意深处。一股沉重而冰冷的滞涩感,顽固地盘踞在灵台方寸之地。
砺石院的方向,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污浊气息的黑洞,牢牢吸摄着她意识深处最不安的角落。白日里冷雾涧匆匆一瞥的画面反复闪回:阿月那双骤然亮起、盛满全然的信任和依赖的眼睛;他手臂上刺目的、新旧交叠的淤青伤痕;还有……他抱着那个粗陶瓶,像个终于得到珍宝的孩子般缩在角落……
他拿到药了吗?那养气丹对他孱弱又满是伤痕的身体,是否真有一丝效用?在那等污浊之地,那些淤青会不会再添新伤?会不会……又被人欺负?
这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让她体内原本顺畅流转的风灵之力都微微一滞,带来一丝细微的滞涩感。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摒弃杂念。一缕精纯凝练的风属性灵力,随着她的意念,缓缓引导至右臂。那里,一道狭长的淡粉色疤痕,在灵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是画框碎裂的玻璃留下的印记。以她如今内门弟子的身份,只需开口,祛疤生肌的灵膏唾手可得。可她从未动过这个念头。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缓缓抚过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凹凸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隐秘而顽固的刺痛。这痛楚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深刻,像一根深埋心底的刺,时刻提醒着某些无法愈合、也不愿愈合的东西——栖水镇废墟的冰冷绝望,那杯温水灌入喉咙的灼烧剧痛,还有……乱石坡篝火旁,她不顾一切握住的那只冰冷颤抖、沾满污泥的小手。
窗外,栖霞仙山的夜风浩荡依旧,穿过千峰万壑,送来松涛如海,也送来远方灵药圃清冽悠远的草木芬芳。然而,沈青瓷却仿佛透过这满室的灵韵仙气,清晰地“嗅”到了冷雾涧特有的湿冷水腥气,“听”到了砺石院深处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矿石敲砸声,“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冰冷角落、抱着空陶瓶无声颤抖的孩子。
风送来了九天之上的清灵,也送来了深埋于尘埃之下的呜咽与绝望。她悬坐于灵气云雾之中,身影飘然若仙,心却沉在不见底的寒潭。
数日后,云栖峰顶,流云台。
此处已是峰巅绝域,罡风凛冽如刀,寻常筑基修士亦不敢久留。沈青瓷一袭青绫云纹道袍,立于危崖边缘,狂风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长发飞舞,却无法撼动她身形分毫。她双目微阖,周身淡青色的风灵之气流转不息,与天地间的浩荡罡风隐隐共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吞吐风云。
崖边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凌虚真人盘膝而坐,须发在风中纹丝不动,气息渊深如海。他静静地看着自己新收的弟子演练《巽风引》的控风之诀,眼底有不易察觉的赞许。这孩子的天赋悟性,实乃他平生仅见。短短时日,对风灵之力的掌控已远超同侪,那份与天地罡风相融的灵性,更是难得。
然而,赞许之下,却藏着一丝洞悉的微澜。
当沈青瓷演练完毕,收势转身,额间带着一丝风灵激荡后的晶莹薄汗,恭敬地向师尊行礼时,凌虚真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如同古钟敲响在沈青瓷心头:
“青瓷,你灵根天成,禀赋卓绝,前途不可限量。”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深邃,“然,仙道贵乎纯粹,贵乎专注。心若有尘,道途自阻。”
沈青瓷心头猛地一跳,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师尊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她灵台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阴影。
“凡尘种种,爱恨痴缠,于凡人不过百年云烟,于我辈修士,却是阻道之荆棘,蚀心之毒药。”凌虚真人的话语不急不缓,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沈青瓷紧绷的神经上,“那砺石院中的稚子,浊骨凡胎,无有灵根,受地火浊气侵蚀,形销骨立不过是朝夕之事。十数载光阴,于我等眼中不过弹指一瞬,于他,已是枯骨一具,黄土一抔。”
他微微一顿,目光变得锐利而肃然,如同出鞘的寒锋,直指沈青瓷道心深处:
“此等注定消散之缘,如朝露,如蜉蝣。执着于此,便是自缚枷锁,徒增心魔。你每为他流一滴泪,每为他生一丝念,便是在你无暇道心上刻下一道裂痕!这裂痕,初时细微,日久天长,便是阻碍你登临绝顶的万丈深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斩断尘缘,心向大道!方是长生久视之基!”最后八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冷酷的仙道法则。
凛冽的罡风似乎在这一刻都凝滞了。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在沈青瓷肩头。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江浸月蜷缩在冷雾涧角落的样子,闪过他手臂上的淤青,闪过他抱着药瓶时眼中亮起的光……
那光,此刻想来,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被砺石院的黑暗彻底吞噬。
师尊的话语冰冷而真实,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心底那点隐秘的幻想和挣扎。十数年……于她漫长的修仙之路,确实只是弹指一挥间。可对一个在砺石院地火浊气中挣扎的孩子来说……
沈青瓷缓缓抬起头,迎向凌虚真人那洞悉一切、带着审视与告诫的目光。她脸上所有的挣扎、痛楚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封的平静。她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声音清晰而恭顺,听不出丝毫波澜: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定当……斩断尘缘,心向大道。”
垂下的宽大袍袖里,无人看见的双手,早已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师尊话语生生撕裂的荒芜。那痛楚的源头,正正压在前世那道染血的旧疤之上。
凌虚真人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目光深邃,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拂尘轻扫,不再言语。峰顶罡风依旧呼啸,卷起流云万千,将崖边师徒二人的身影衬得渺小又孤绝。
砺石院深处,巨大废渣堆形成的阴影下,一个仅容孩童藏身的逼仄石缝里。
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味和矿石粉尘。江浸月蜷缩在最黑暗的角落,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额头上被撞出的大包依旧青紫,嘴角的裂口结了深褐色的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下方闷闷的痛。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空了的粗陶瓶。瓶身冰冷依旧,残留的药香早已被砺石院污浊的空气彻底吞噬殆尽,只剩下粗粝的触感和……那几道早已被他反复摩挲得模糊不清的指印痕迹。
白天沉重的劳役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各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可此刻,他却毫无睡意。黑暗中,那双空洞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盯着石缝外那一点点被远处窑洞微弱油灯映照出的、更浓重的黑暗。
他在等。
像一只被遗弃在荒野、濒死的小兽,固执地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巢穴洞口。每一次风吹过废石堆的呜咽,每一次远处传来杂役模糊的咳嗽或咒骂,都让他瘦小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是更深沉的失望和冰冷。
回忆如同跗骨之蛆,不受控制地啃噬着他。废墟缝隙里伸出的手带来的温暖和希望,冷雾涧边她指尖拂过淤青的微凉触感,药瓶塞入手心的郑重……这些画面越是清晰,就越发衬得王癞子的狞笑、杂役们的嘲讽鄙夷,还有此刻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疼痛,是如此的刺骨、如此的荒谬。
“仙鹤怎会记得脚下的蝼蚁?”
“你算哪根地底的烂草?”
“骗子……”
空寂的石缝里,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攥着空瓶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着,指关节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一股冰冷的、陌生的东西,如同毒蛇般从心底最绝望的深渊里悄然探出了头,缠绕上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那不再是单纯的委屈和恐惧。那是一种被彻底践踏、被无情抛弃后,混合着巨大不解、刻骨怨怼和……疯狂滋生的恨意的毒焰!
为什么给了他希望,又亲手掐灭?为什么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又推进另一个更绝望的深渊?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世上还有那样清冽的药香和温暖,然后再把他打回这连呼吸都痛的污浊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都是这样玩弄蝼蚁的吗?
粗糙的瓶身边缘几乎要嵌进他掌心的皮肉里。黑暗中,孩子布满污垢的小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星光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死死盯着石缝外那片象征“外界”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沙哑撕裂的气音,一遍又一遍,如同诅咒般低喃:
“骗子……”
砺石院的地火在深处沉闷地咆哮,废渣堆散发着经年不散的灼热余温,却驱不散这石缝深处,一个孩子心中迅速凝结的、比玄冰更刺骨的寒毒。
“阿姐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