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怪圈

作品:《黎民日报

    当张府上下都亮起星星点点的烛火时,梅姨娘和夜幕一同如约而至。


    尽管孟允抒和她面对面地坐在桌前,但菡萏的离去成为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堵厚障壁,令她们一时相顾无言。


    过了半晌,梅姨娘率先打破了沉默。


    “菡萏的后事我已经料理完毕,目前她已经入土为安了。”


    询问过菡萏下葬的地点后,孟允抒又问道:“菡萏的本名叫什么?”


    为了遮掩菡萏的身份,张府自然不可能为她立碑,她的墓穴只能是一个无名坟茔。


    “她原名小荷。也正是因此,我才为她取了‘菡萏’之名。”梅姨娘垂眸说着,她的眼皮肿得厉害,几乎让孟允抒以为她在闭着眼睛。


    “小荷。”孟允抒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而后点头道,“梅姨,待你解决掉我这个麻烦,还可以将‘菡萏’这一名号赐予府里新来的女子。”


    梅姨娘听得出她话中的挖苦,却无力为自己辩驳。


    “我只是没有想到,菡萏会如此决绝。虽说来府里的姑娘都要被迫做那些不光彩的事,可她们至少能活下去,甚至比外面还过得好些。”


    孟允抒知道,这些都要归功于梅姨娘。如果不是她向程玄平据理力争,那些姑娘的遭遇只会比现在更惨。正是因此,她不忍心对梅姨娘说重话。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梅姨娘是张府的管理者之一,而张府正是造成菡萏死亡的罪魁祸首。对于菡萏的离去,梅姨娘难辞其咎。


    末了,孟允抒只说了一句话。


    “不是所有人都只求活着。”


    这句话似乎让梅姨娘深受触动,她抬眼望向孟允抒,可最终没有开口。


    孟允抒叹了口气,直入正题。


    “梅姨,你应当明白,能救这些姑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若是不愿意弃暗投明,之后一定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如果梅姨娘的信念没有发生动摇,她今晚就不会来找孟允抒相谈。这个契机是菡萏用性命换来的,她必须抓紧时间说服梅姨娘。


    “菡萏笃信你是个好人,她认为你做这些事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孟允抒注视着梅姨娘,“程大人到底对你有多重的恩情,值得你这样抛却良知追随他一同作恶?”


    这句疑问在房间中回荡许久,终于叩开了梅姨娘的心门。


    “我和他之间的事,要从三十余年前说起。那时的玄平还年轻,尚未考取功名,更别说入朝为官了。”梅姨娘低声说道,“当时他不是现在的这般模样,我也不是。没有人叫我‘梅姨娘’,旁人都称呼我的名字,‘雪梅’。”


    孟允抒见梅姨娘的意志有所松动,便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听她讲述下去,生怕自己会惊扰到她。


    “在我十四岁那年,我爹离世后,我便彻底没了依靠,就去街上的各个坊间打听,看看能不能寻到一份糊口的差事。可是,我是穷人家的女儿,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一技之长,力气又比不上那些身强体壮的男子,所以屡屡碰壁。”


    孟允抒来到胤朝已经将近一年,她自然明白女子从业有多艰难。


    “寻不到差事也就罢了,可那些人还对我冷嘲热讽,我也时常能听到各种污言秽语,更有甚者直接对我动手动脚。”梅姨娘叙述道,“他们说,我什么都不会,却有一副好皮囊,那倒不如干脆去做皮肉生意,那样来钱还快些。”


    孟允抒推测,这些话是梅姨娘美化后的版本,实际上他们说的比这还要难听千万倍。


    “后来,有一次我被几个流氓缠上脱不开身,恰巧被正在逛街的玄平撞见,他便出手相救,和他的家仆一同打跑了那些人。”梅姨娘自嘲地笑笑,“这像是个话本小说里的俗套情节,可事实的确如此。”


    “在救下我后,玄平问我为何会惹上那群人,我便将我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于是他对我说,既然我寻不到差事,不如索性随他去程府当丫鬟,反正程府家大业大,多养活一张嘴根本不在话下。”


    孟允抒点点头:“所以你同他去了程府?”


    梅姨娘给出了肯定答案。


    “在我入府之初,我不懂府里的规矩,又因为笨手笨脚而闯下不少祸事,可玄平非但不生气,反而每次都替我打掩护,时常为我撑腰,力排众议地让我留下。”


    对那个时候的梅姨娘来说,程玄平的确是她唯一的贵人。


    “除此之外,玄平在闲暇之余还和几位先生一同教我各种本领。为了不辜负他的期望,也为了多些傍身的饭碗,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针灸推拿,我都一一学了下来,也见了不少世面。”


    孟允抒心想,难怪梅姨娘博学多才,原来是在这个时期习得的。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老爷夫人见我踏实肯干又勤学上进,最终也接纳了我,让我做玄平的贴身丫鬟。”梅姨娘露出怀念的微笑,“后来,我们在朝夕相处中日久生情,玄平也与我私定终身。”


    孟允抒感慨,那时候的程玄平和现在的他简直是截然相反。若是如今的程玄平,他恐怕只会拿出“门当户对”“父母之命”等那一套学说来批判这件事。


    “玄平在十九岁那年进士及第,随后程家人就要给他说亲。尽管我再三劝说,玄平却还是向老爷夫人直言,他要娶我为妻。”


    梅姨娘面色如常,但她的笑容中添了一丝苦涩。


    “我出身低微,又偏偏不能生养,当个侍妾都不够格,因此理所当然地遭到拒绝。玄平一气之下带我离开了程府,偷偷在外面找了个落脚处藏身,这把老爷和夫人都气得不轻。”


    孟允抒很难想象,程玄平这样的人居然还有过用情至深的时期。


    “就在我们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程老爷被卷入政斗,程府一家老小都被诬陷下狱,最终是他们的世交——王家力挽狂澜,把他们从牢里救了出来。”


    孟允抒想起一个重要人物:“我曾听旁人说过,程大人之妻王夫人便是以前王家的小姐。”


    “没错。”梅姨娘看着孟允抒说道,“那次危机使得程府衰落不少,为了报恩,也为了借助王家的势力,程老爷强行安排玄平与王家的二小姐成婚。”


    如果当时程玄平不肯听从程老爷的命令,只怕程府就会自此衰败下去,而且会失掉王家这个世交。若是程老爷的政敌趁虚而入,程府就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梅姨娘轻叹一声道:“我知道玄平左右为难,而且程府到底为我提供了容身之所,他们于我有恩。所以我劝玄平听从程老爷的安排,不必顾虑我。当时他向我承诺,待日后他在朝中根基稳固,征得王小姐同意后,就光明正大地娶我过门。”


    眼下梅姨娘的境况已经直截了当地诉说了这个承诺的结局,她的声音也因此低了下去。


    “于是玄平暂时将我安置在外,又请来管家和下人照顾我的起居。”梅姨娘解释道,“那管家就是现在府里的张老爷。为了不被旁人察觉,玄平以他的名义购置了田宅,他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这样一来,张老爷的身份之谜就被解开了。


    孟允抒问道:“你们起初就住在这里吗?”


    “是,但张府最初并不是现在这样。”梅姨娘沉声说道,“一开始的时候,这里没有无辜女子受害。”


    她讲起了发生在张府和程玄平身上的变化。


    “玄平被陛下封了官后,在他步入朝政才发现,朝中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官官相护、官商勾结都屡见不鲜,想要做个清正廉洁的好官绝非易事。为了实现他的抱负,也为了保全程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他必须要先在朝中立足,对那些权臣曲意逢迎,傍上他们的威势,成为他们圈层中的一员。”


    三十年前恰恰是保守派风头正盛的时候。


    “渐渐地,玄平变得力不从心。他迫于压力,开始和那些人一起拉帮结派,贪腐受贿。”梅姨娘的嗓音沙哑,“他做官的时间越久,显露出的疲惫越多,官场上的明争暗斗磨灭了他初入朝堂的热情。就这样,他越陷越深,与我的争吵也愈来愈多。当我发现他已经抛却初衷,和过去有所不同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们不可能回头了。


    这就好似一个怪圈,起初程玄平立志做一个辅佐朝政的贤臣,做一个心怀苍生的清官,却迫于现实只能先向权贵低头,极力结交他们以站稳脚跟。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施展自己的抱负,就先被那片泥沼同化,转而成为了他们的一员,接着再将后来者拖入深渊,令他们与他同流合污。


    而和他一样有类似经历的官员不在少数。


    梅姨娘顿了顿,讲起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二十年前的一天夜里,玄平和往常一样来这里探望我。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却始终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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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发。在我的追问下,他最终告诉了我实情。”


    梅姨娘将她的头颅垂得更低了些,眼睫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他说,近日他曾与几位高官会饮,他们在酒酣之际曾提及,若此时能有美人相伴助兴,那定然是一桩美事。只可惜他们碍于禁令,不能在明面上做这些事。”


    孟允抒会意地说道:“所以,程大人就打起了这样的主意,将张府改建成了如今的这般模样。”


    梅姨娘点了点头,而后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


    “我当然知道这是造孽的错事,可朝中没有几个人是完全干净的。若是玄平要坚持成为一个异类,恐怕只有朝不保夕的命运。”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在短期内做出改变简直是天方夜谭。从程玄平入局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所以,每一次我都劝自己,玄平是迫不得已,他这一路走得如履薄冰,我该理解他,包容他,帮衬他。”


    腐败吞噬了程玄平,梅姨娘也对此心知肚明,可她惦念昔日情分与恩义,于心不忍,故而一次次地作出让步。


    于是,梅姨娘一直为虎作伥,伴随着程玄平一同坠入深渊。


    “一步错,步步错。”孟允抒望向梅姨娘,“那你今后打算如何,还要这样帮着程大人为非作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姑娘殒命,看着程大人与初衷背道而驰吗?”


    孟允抒的这句话问到了梅姨娘的心坎上。她沉默良久,摇着头轻轻说了一句话。


    “我不知道。”


    “朝政之事太过复杂,我并未涉身其中,也从未研读过政书,因而无法对此发表什么见解。”梅姨娘的语气哀婉,“但玄平的艰难我都看在眼里。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希望他能平安顺遂。”


    孟允抒理解梅姨娘的无奈,可她对菡萏的故去无法释怀。而且,听她的意思,程玄平做的脏事还远不止这些。


    “如果程大人保全自身的代价是千万黎民的血泪呢?”


    梅姨娘的眉尖紧蹙,将头深深低下,像是在与心中的纠结苦苦斗争。


    孟允抒见她有所动摇,便趁热打铁地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梅姨,你认为程大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他吗?”


    梅姨娘明白她的回答意味着什么,但她依然说了实话。


    “在我心里,从玄平入朝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故去了。那年,他十九岁。”


    她仿佛挪开了一块压在心口上的千斤巨石,一颗冰凉的泪滴随之倏然坠落。


    梅姨娘抬头看向孟允抒,声音却并未发颤,面色也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安宁。


    “但是,孟社长,我们的力量太微弱了。即使你我二人通力合作,再经由许大人联合诸臣,也无法彻底铲除朝政当中的所有顽疾。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我们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局面。那么,我们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孟允抒明白,这是一个千古不变的难题,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怪圈,所有人似乎都被围困在这座无形的牢狱当中,在里面不断地打转,无论尝试过多少种办法,最后似乎都会重蹈覆辙,抵达那个不可避免的坏结局。


    “若是人人都这样想,索性放弃抵抗,直接将局势拱手让人,我们的生活才当真是不见天日。”


    就在梅姨娘以为这是一句空泛无力的大道理时,孟允抒却笑了笑,说出了下文。


    “但我们的日子还没有那么糟糕,对吧?”


    梅姨娘犹疑地看向孟允抒。


    “虽然朝政当中的那些顽疾始终存在,可清风峻节的文人士子也一样层出不穷。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至少还有坐在这里对谈的机会。”


    孟允抒将目光移向面前的烛灯,橙红色的火苗在一团漆黑中发出微弱的光线,却足以照亮桌面的一角。


    “这就是我们这样做的意义。只要这盏烛火不曾熄灭,这场棋局就依然胜负未定。”


    梅姨娘循着孟允抒的视线看去,烛灯上的火焰正安静地燃烧着。她盯着那火苗看了一会,忽而释然地笑了起来。


    她收回目光,眼神中多了一分坚定,像是终于狠下心来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


    梅姨娘端起那盏烛灯,火苗没有发生丝毫颤动,而她的语调也和动作一样稳当。


    “孟社长,请随我来。我这里有些你需要的物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