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柴在黄铜巨缸周围越码越高，一堆又一堆。


    禁卫们面无表情，动作麻利，将桐油泼洒在堆积如山的木柴之上；


    令人作呕的油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渐渐渗入到缸内那片狭小、幽闭的空间之内。


    干燥的木柴被桐油浸透，呈现出一种危险的油亮色泽，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瞬间化作汹涌的地狱火海，将这铜缸连同里面困着的人……彻底吞噬！


    宣德煦的妻子韦氏，还有他几个尚且年幼不懂世事的孩子，在宣德皇帝的示意下，早已被宫人强行带离，送往别处院落严密看管。


    或许不让这些无辜者亲眼目睹丈夫和父亲的悲惨结局，便是这位宣德皇帝对他的亲二叔一家所保留的最后一丝仁慈。


    可这仁慈的底色，却依旧是皇权的无情与冷漠……


    趁着禁卫们码柴浇油做着最后准备的功夫，宣德皇帝那被极怒冲昏的头脑似乎略微冷静了一瞬。


    一丝复杂而微弱的思绪慢慢涌上心头……


    或许是对彻底杀死亲叔叔的后果评估；


    或许是对烈火焚身景象的潜藏恐惧；


    又或许仅仅是为了满足一种“最后通牒”的病态仪式感……


    促使着他迈开脚步，趾高气扬的走到那座微微震颤仿佛蕴藏着不甘诅咒的铜缸边上。


    铜缸壁很厚，隔绝了内外大部分声音，里面只有宣德煦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偶尔传来的闷响。


    宣德皇帝居高临下透过那冰冷的金属，仿佛能看到里面那个绝望挣扎的身影。


    他用一种刻意放缓的，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语气对着缸壁说道。


    “二叔啊……”


    宣德皇帝的声音穿透铜壁，显得有些失真。


    “不管怎么说，你总归还是朕的亲二叔。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之情，终究是抹杀不了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里面的反应；


    但缸内只有一成不变的粗重喘息声。


    “今日之事闹到这般田地，确实……”


    宣德皇帝微微摇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是二叔您行事太过鲁莽，过于狂悖了。


    冒犯天颜是为大不敬，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诱哄和居高临下的“宽恕”。


    “朕毕竟是皇帝，胸襟总要比常人宽广些。


    只要……只要二叔您现在能低下头，诚心诚意地跟朕道个歉，认个错。


    说一声‘臣错了，请陛下息怒’……那么，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朕说话算话，您还是可以回屋好好将养身体，如何？”


    宣德皇帝最后的“怎么样”三个字拖长了音调，带着一种君王掌握生死，掌控命运般的绝对信心，仿佛在给予天大的恩典。


    缸内死寂了一瞬。


    缸外，所有人都在屏息静待。


    宣德皇帝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期待，仿佛在等待迷途羔羊的幡然醒悟。


    只是……


    如何？


    不如何！


    他宣德煦这辈子除了在早已逝世的二老面前服过软，又在哪个混蛋面前低过头？！


    “呸！”


    一声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吐气声穿透铜壁。


    接着是宣德煦那嘶哑憋闷却斩钉截铁到了极点的咆哮。


    “少特么废话，有本事就点火！”


    呛鼻的火油味在缸中弥漫，倍感不适的宣德煦只能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可这话语虽短，却是字字如刀，比千言万语更具力量！


    里面蕴含着极致的桀骜，深沉的绝望，彻底的无畏……以及一种赤果果的嘲讽和挑衅！


    仿佛是直接指着宣德皇帝的脑袋说——


    小兔崽子放马过来！


    皱一下眉头老子就不是你二叔！


    (TロT)σ 你不敢点你就是狗娘养的废物！


    怂包软蛋，敢不敢点？！不敢点就滚！


    ……


    这哪里是回应？


    这分明是点燃最后火药桶的引信！


    是彻底拒绝施舍，拥抱毁灭的战书！


    “……”


    宣德皇帝的身体猛的僵住。


    脸上那最后一丝伪装的“宽厚”和隐含的期待瞬间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彻底激怒后如同火山爆发般的铁青和狰狞！


    宣德皇帝：(??д?)b行嗷~


    【二叔你硬！你当真是硬得没边了都！


    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像千锤百炼的玄铁！


    这份宁死不屈、宁折不弯的劲儿，便是朕……我朱瞻基还真特么的佩服你老人家！】


    这股被彻底蔑视的怒火彻底焚毁了他心头残留的那一丝丝犹豫和所谓的“血脉亲情”。


    一股被逼到悬崖边上，被架在火炉上烤的羞怒感如同岩浆般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都他娘的已经被逼到这份上了！


    这把火……如今就算他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或许还有一丝不忍，也非点不可了！


    否则……


    他这堂堂皇帝的威严何在？！这乾坤独断的威势何在？！


    今日若不能将这头顽固的困兽彻底焚灭，他宣德皇帝日后还如何驾驭朝堂，慑服群臣？！


    连一个被废的囚徒都敢如此藐视皇权……


    天下还有谁不能？！


    只见宣德皇帝的脸色骤然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他缓缓抬起右手对着那些噤若寒蝉的禁卫，用一种冰冷到骨髓里的声音吩咐道。


    “来啊~给朕拿火把来，即刻！”


    “今日……”


    他目光扫过那口巨大的铜缸，声音不带一丝情感。


    “朕势必要亲自送朕的二叔……最后一程。”


    几名手持点燃火把的禁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挪动脚步，更不敢将那跳跃着橘红色火焰如同勾魂令般的东西递给宣德皇帝。


    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犹豫和恐惧……


    开玩笑，谁知道皇帝心里怎么想的？！


    万一待会儿宣德皇帝用他们递过去的火把将自家二叔给烤了，事后又突然后悔了呢？


    皇帝到时候只需要说一句“朕当时气昏了头”，或者干脆推说是“身边人蛊惑”……


    那最后这“残害皇室宗亲”的泼天罪名，岂不是要落到他们这些递火把的小卒子身上？！


    ……圣心难测，不得不防啊~


    你宣德皇帝是九五之尊，天下间没人敢治皇帝的罪；


    可他们这些禁卫家小业小，如此巨大的罪名……他们实在是背不住！


    这份“投名状”，接不得！


    接了，就是催命符！


    眼瞅着那些禁卫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有人拿着火把的手在微微颤抖。


    本就处于暴怒顶峰的宣德皇帝心中的怒火“腾”的一下瞬间窜起三丈多高！


    “混账东西！耳朵都聋了吗？！”


    宣德皇帝勃然大怒，声嘶力竭地咆哮。


    “朕让你们把火把给朕拿过来！”


    ……依旧无人应答。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这一片死寂中显得异常刺耳。


    宣德皇帝彻底暴怒了！


    他感觉自己身为帝王的绝对权威受到了第二次，而且是来自自己部下的公然蔑视！


    这简直比缸内二叔的挑衅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猛的一撩下摆，气势汹汹龙行虎步的冲到一个距离最近，手里正持着燃烧火把的禁卫面前。


    不等那禁卫反应过来，宣德皇帝就劈手便狠狠地将其手中的火把夺了过来。


    火把上的火焰因这粗鲁的动作剧烈摇晃；


    火星四溅，映照得朱瞻基的脸庞在光影中扭曲变形，狰狞无比。


    他握着火把，仿佛握着宣判命运的权杖……


    宣德皇帝猛然转身再次面向那口禁锢着他亲二叔，木柴堆积如山的黄铜巨缸；


    火光跳跃，将他眼中的疯狂和杀气渲染得淋漓尽致！


    “二叔！”


    宣德皇帝的声音沙哑而高亢，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做最后的宣判。


    “这一切这都是您老人家自找的！


    到了下面……可莫要怪朕心狠手辣！”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做最后的致辞。


    “朕现在就亲自送您……”


    然而就在他手臂刚刚抬起，将要把火把投向那淋满火油的木柴堆的刹那……


    “我特么先送你下去！！！”


    一声充满狂暴怒气和凛冽杀机的断喝如同炸雷般毫无征兆的在他身后猛然爆响！


    那个“去”字的余音尚在庭院中震荡轰鸣，一股沛然莫御非人力所能抗衡的巨力如同陨石天降，又似泰山压顶，猛的落在了宣德皇帝朱瞻基毫无防备的后脑勺上！


    这股力量之强，摧枯拉朽！


    瞬间就将他原本昂首挺立的腰杆硬生生的压弯！


    宣德皇帝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只觉眼前一黑，耳边嗡鸣，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贯穿全身；


    他的脑袋就被硬生生的按着向地面直撞下去！


    “唔？！！”


    在周围所有禁卫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堂堂大明朝皇帝陛下——宣德皇帝竟被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宛如魔神般的壮汉给按了！


    此刻他的双脚还立于地面，脑袋却擦着地皮划过，直至夹在了两腿之间；


    这个姿势……上半身和下半身几乎呈一百八十度的重叠在一处！


    宣德皇帝脑袋上的乌纱翼善冠早已在这一过程中被甩飞到不知哪里去，满头青丝瞬间散落开来，几乎遮住了他的全部视线。


    恐惧！超越了他此生面对过的任何危机、任何险境的极致恐惧！


    瞬间攫住了宣德皇帝的心脏……


    “来人！护驾！！快护驾！！！”


    听到宣德皇帝歇斯底里的求救声，刚刚还震惊到石化的禁卫们才如梦初醒……


    护驾！！！


    他们下意识的想要拔刀冲上去。


    可当他们的目光投向那个突然出现仅凭一手之力就将皇帝陛下压制的壮汉时……准备冲锋的动作骤然停滞了。


    与此同时，他们的眼角余光瞥向了那口巨大的铜缸……


    ……(???；) 这特么真真是见鬼了！


    ??????怎么会出现两个皇帝的二叔？！


    按住皇帝的这个壮汉身形魁梧，面容棱角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暴怒和凶悍气息，简直与那位关在缸里的宣德煦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