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带着一股永远也洗不掉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姜明羽抱着爷爷那具微微颤抖的身体，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活生生捏成了一团。


    疼。


    撕心裂肺的疼。


    他从不知道，爷爷那宽厚如山的脊梁之下，竟背负着这样沉重、这样血淋淋的过往。


    他也从不知道，自己那个永远云淡风轻，永远能为他摆平一切的爷爷。


    原来，也会哭。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那压抑的，仿佛困兽悲鸣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姜太渊缓缓推开姜明羽。


    他猛地转过身，用那满是褶皱的袖口，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可那通红的眼眶，那沙哑到几乎失声的嗓音，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看着自己的孙子。


    那张刚刚还因暴怒而显得狰狞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燃尽所有之后的疲惫和苍白。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好几次，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明羽。”


    “嗯，爷爷，我听着。”


    姜明羽连忙应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想去扶，却又不敢。


    姜太渊没有再看他。


    他仰起头，看着那片被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的天空。


    像是在对自己说。


    又像是在对某个遥远的存在，立下血色的誓言。


    “记得。”


    “一定。”


    “不要死在爷爷前面！”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轻。


    却比之前任何一句怒吼，都要沉重万分。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姜明羽的灵魂最深处。


    “你爹娘走的时候，你才刚满月。”


    姜太渊的声音，空洞而飘忽，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老夫抱着你，从繁华的杭城，一步一步，走到了偏僻的龙城。”


    “那时候，老夫就对着尚在襁褓里的你发誓，这辈子，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你拉扯大，让你平平安安的。”


    “可老夫忘了。”


    姜太渊的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忘了你这小子，跟你那个傻子爹，真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样的犟！”


    “一样的……天真！”


    “总想着去保护别人，总想着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扛！”


    “可你扛得住吗！”


    姜太渊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浑浊中透着疯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姜明羽！


    “就凭你这区区半步武宗的修为？！”


    “还是凭你那一腔不知所谓，廉价到可笑的热血？！”


    姜明羽被这声声质问，逼得哑口无言。


    他只能低下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爷爷……我……”


    “老夫知道，让你变得冷血，变得自私，很难。”


    姜太渊的语气，毫无征兆地软了下来。


    那份滔天的暴虐，被一种更深的，化不开的悲哀所取代。


    “但老夫，没办法。”


    “老夫怕啊。”


    他声音颤抖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老夫一闭上眼，就是你爹娘，被那头畜生活活撕碎的扬面！”


    他说到这里，那强撑着挺直的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漆黑如墨的怨气，如同地狱的深渊，猛地从他的体内一闪而过！


    那股气息，阴冷，暴戾，充满了要毁灭眼前一切的疯狂！


    正低着头的姜明羽，猛地打了个哆嗦！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豁然抬头！


    他看见了！


    就在那一刹那，爷爷的双瞳，变成了纯粹的、不带半点人类感情的漆黑！


    那不是眼睛！


    那是两座深不见底的，通往九幽地狱的深渊！


    那里面，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足以冻结灵魂的死寂和……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血海的疯狂！


    这是什么？！


    这股让人灵魂都在颤抖的气息……不是爷爷的！


    绝对不是！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快到姜明羽以为是自己因为悲伤过度而产生的错觉。


    但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被天敌死死盯上的恐惧感，却无比真实！


    “爷爷，您……”


    “嗯？”


    姜太渊脸上的异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变回了那个悲伤而疲惫的老人，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姜明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是错觉吗？


    他不敢问，也不能问。


    他能感觉到，那是爷爷心底最深最痛的伤疤，是连触碰，都不能的禁区。


    “人老了，情绪一激动，就有点控制不住。”


    姜太渊自嘲地摆了摆手，他以为姜明羽是被自己刚才的样子吓到了。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那杆黑色的【破劫枪】。


    枪身上，还残留着妖蟒那墨绿色的血液，在夕阳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他将长枪，递到姜明羽面前。


    “拿着。”


    姜明羽下意识地接过。


    冰冷的枪身，让他混乱到几乎要炸开的思绪，稍微冷静了一些。


    “记住，武器，是用来杀敌的，也是用来……自保的。”


    姜太渊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老夫教你这些，不是让你去做一个滥杀无辜的恶人。”


    “而是要让你明白，只有当你自己，好好地活着。”


    “你才有资格，去保护那些，你真正想保护的人。”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愚蠢地把自己置于险地，把自己的命，交到一群随时可能背叛你的陌生人手里！”


    “若是今日，爷爷不在。”


    姜太渊顿了顿，死死地看着他。


    “要是你出了半点差错。”


    “你让爷爷，怎么办？”


    姜明羽深吸一口气，将冰冷的长枪，紧紧地握在手里。


    他抬起头，迎上姜太渊那双写满悲伤与恐惧的眼睛，一字一句，用尽全身力气，郑重地说道。


    “爷爷，您放心。”


    “我明白了。”


    “我会……活下去。”


    我会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保护您！


    强到足以将所有威胁，都提前扼杀在摇篮里！


    强到再也没有人，可以背叛我！


    更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我身边的人！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


    但他那双重新燃起璀璨赤金色火焰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火焰中，除了坚毅与不屈，还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


    “嗯。”


    姜太渊终于，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拍了拍姜明羽的肩膀。


    “走吧。”


    “回家。”


    “好。”


    姜明羽应道。


    他主动走上前，搀扶住爷爷那略显佝偻的胳膊。


    爷孙二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片见证了鲜血，也见证了眼泪的林间空地。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在他们身后。


    那片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水潭，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


    墨绿色的潭水，深不见底。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