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前传·皇权

作品:《饲狼胭脂劫,NPC拯救黑月光

    御书房内,皇帝姜禹苍靠在宽大的椅背里,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一份奏折的边缘,目光却落在下方那个直挺挺站着的身影上。


    江信。不,现在应该叫他姜信了。


    他穿着新制的皇子常服,垂着眼,视线落在御案前方寸之地,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寂静的殿内唯有皇帝偶尔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可还习惯?”姜禹苍的声音平平响起,听不出情绪,更像是在例行公事。


    “谢父皇关心,尚可。”


    “尚可?”姜禹苍抬了下眼皮,目光掠过姜信握在身侧的手,他似乎轻笑了一声,“朕听说,皇后宫里新赐下的教习嬷嬷,规矩严了些?”


    姜信的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片刻才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愿?”姜禹苍的声音依旧平和,“规矩这东西,磨的是心性。你自小在山野长大,骨头硬些,多磨磨也便顺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姜信低垂的发顶:“你母亲当年入宫时,也带着几分山野的灵秀气,朕,甚是爱重。”


    “母亲”两个字措不及防的传入姜信耳中,他猛地抬头,眼中情绪错综复杂。


    姜禹苍恍若未觉,指尖拂过扳指光滑的表面,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追忆:“可惜了……红颜薄命。”他微微向前倾身,“她若活着,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怕是要心疼坏了。”


    他眼中的悲悯刺痛了姜信。


    姜信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将面前之人扑下来撕碎的冲动,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声音干涩沙哑:“父皇既如此爱重。” 他的目光直直刺向御座上的帝王,“又何苦让她早早离世?”


    空气骤然凝固。


    姜禹苍摩挲玉扳指的动作顿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禀,打破了这片死寂:“皇后娘娘驾到——”


    朱红的殿门无声开启,姜元璎身着一身正红宫装缓缓踏入,金线绣成的凤凰随着她的步伐在衣料上流淌着耀眼的光泽。 她的目光在仅姜信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满面笑意的转向姜禹苍。


    “陛下万安。”


    “皇后来了。”姜禹苍颔首,语气平淡。


    姜元璎起身,目光再次落在姜信身上,唇边绽开一抹浅笑:“听闻陛下召见信儿,臣妾想着,他初入宫闱,规矩生疏,特意来瞧瞧,有无需要臣妾提点之处。”


    她走近几步,声音清脆悦耳,字字清晰,却像裹着冰霜的鞭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压力抽打下来。


    “信儿”这个称呼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熟络。姜信的脊背似乎绷得更直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向内蜷缩,强压下胃里翻滚的恶心。


    姜禹苍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皇后有心了。”他抬手示意,“赐座。”


    姜元璎优雅的坐在一旁,目光扫过姜信紧握的拳头和绷直的肩背,语气带着一种长辈的关怀:“这孩子,怎的如此紧张?倒像是本宫会吃了他似的。”


    她端过宫女奉上的茶盏,指尖莹白如玉,轻轻撇着浮沫:“说起来,倒让臣妾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尚宫局报上来,说分到信儿宫里的几个奴才,手脚不甚干净,竟敢偷盗主子的分例。这等刁奴,臣妾已经命人严惩了,杖毙了两个领头的,余下的都打发去了辛者库。”她顿了顿,语气平淡,仿佛死的只是几只无足轻重的蚂蚁,“信儿,你身边伺候的人可要仔细挑选,莫让些下作东西污了你的眼。”


    她满意的看着姜信更加僵硬的背影,慢条斯理的说道:“对了,前几日太子妃进宫请安还问起了信儿,说太子今日新得了本前朝的兵书注解孤本,想着信儿在……外头长大,对于这些经史韬略上怕是生疏,太子愿亲自指点一二。陛下,您看如何?”她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却暗藏锋芒,“只是……臣妾听闻信儿回宫前,似乎与京中一户姓宁的商贾人家有些牵扯?那家的女儿,据说还……”


    “皇后。”姜禹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截断了姜元璎的话头,“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提了,信儿即已归宗,前尘旧事,该放下的就放下。”


    姜元璎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抹去嘴角的冷意:“陛下所言极是,信儿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定能明白陛下的苦心。”她看向姜禹苍,“陛下,太傅前日还提及,信儿的骑射功夫底子极好,只是经史子集还需多加研习。是否该安排几位老成持重的师傅,专门……”


    “不急。”姜禹苍摆了摆手,似乎有些意尽阑珊,“先让他熟悉熟悉宫里的环境,规矩慢慢学。”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朕也乏了,都散了吧。”


    姜元璎连忙起身恭送,待姜禹苍走远,她才缓缓地直起身。那温和的假面彻底褪去,只留下毫不掩饰的厌恶。


    “回宫。”宫女立刻垂手上前,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她离开了御书房。长长的宫道上,只有她的绣鞋踏在砖上和环佩相撞的轻微声响。


    姜信必须死。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迫切。姜禹苍的那句“不急”在她看来,不是仁慈,是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试探。


    姜信那双眼睛深处藏着的野性和恨意瞒不过她。姜禹苍将他弄回来,绝不只是因为对白昙疏的“念想”。他在养蛊,用他们所有人的血肉和野心来养一只最凶的蛊王。而她,绝不允许这只蛊虫威胁到她的儿子。


    几日后,姜元璎带着宫人踏入这间位于东六宫边缘的殿宇时,看到的便是坐在窗边的姜信。他穿着月白色锦缎常服,肩背处的衣袍下隐隐透出绷带的轮廓。


    那是几日前姜元璎遣人送来汤药时,他“不慎”打翻汤盅留下的痕迹。


    “信儿。”姜元璎的声音带着关怀,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她步履从容,深紫色的裙裾拂过地面,停在他面前。她的目光在姜信脸上细细打量,仿佛面前的人是一件难得的珍宝,“身子可感觉好些了?底下的人伺候得可还尽心?”


    姜信起身,动作因牵扯到伤口而显得有些凝滞。他垂着眼帘,遮住了所有情绪:“谢母后挂念,一切安好。”


    姜元璎似乎很满意他这份表面的温顺。她微微倾身,保养得宜的手指极其自然的轻轻拂过他肩头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动作亲昵得好像一位慈爱的母亲正在替儿子整理仪容。


    “如此便好。”姜元璎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笑容加深,示意跟随的宫女将食盒打开。


    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糕点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羹汤。


    “母后特意让人炖了血燕,最是滋补元气。你身体不好,可得好好将养。”她亲手端起那碗羹汤,递到姜信面前,动作自然,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


    那羹汤色泽诱人,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姜信的目光落在碗沿那只涂着蔻丹的指尖上,沉默的将碗接了过来:“谢母后。”


    姜元璎见他如此顺从,十分满意的收回手,状似无意的感慨:“那宁家姑娘……唉,也是个苦命的。听说宁府遭了难,一夜之间就……”她恰到好处的停顿,叹息一声,仿佛真的在为宁菘蓝的命运惋惜,“偌大的家业,说没就没了。她一个弱女子,骤然失了双亲倚靠,也不知流落何方,日后该如何过活……”


    姜信端着碗的手纹丝未动,只是在他低垂的眼帘下,瞳孔微微一缩。那碗温热的羹汤此刻在他手中重若千钧,灼烫感穿透瓷壁,几乎要将他冰冷的指尖融化。


    宁菘蓝那双清澈的眼眸,她失去一切后的悲痛,她的坚韧,她的笑容……这些画面瞬间席卷了他,如果不是他,或许她永远都是那个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


    他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将所有情绪压回腹中,然后在姜元璎的注视下,缓缓举起碗,将里面的羹汤一饮而尽。动作流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无关紧要的任务。甜腻的味道滑过咽喉,却带不起一丝暖意。


    “味道很好,谢母后赏赐。”他放下空碗,声音依旧平稳。


    姜元璎仔细端详了他片刻,似乎没找到预期的破绽,脸上的笑容这才多了几分真实。她轻轻拍了拍姜信的肩膀,“喜欢就好,好好歇着,母后改日再来看你。”


    殿门合拢,隔绝了那些虚情假意。姜信挺直的背脊瞬间松懈下来,他踉跄一步,猛地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那碗甜腻的羹汤此刻在胃中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是为了皇后的“心意”,而是因为那些字字诛心的话语,那些无法摆脱的自责与厌弃。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旧伤被撕裂,温热的液体渗出,带来一丝令人短暂清醒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内侍平板无波的通报:“殿下,陛下宣召御书房觐见。”


    姜信随着内侍来到御书房时,看到的便是背对着门口的姜禹苍。他手中把玩着一串紫檀佛珠手串,目光落在窗外。


    “儿臣叩见父皇。”


    “起来。”姜禹苍的声音不高,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姜信身上。从他那身崭新的衣衫,到他略显苍白的脸,最后落在他垂在身侧,指节微微卷曲的手上。


    “皇后刚刚去了你宫中?”


    “是,父皇。母后关怀儿臣身体,赐了羹汤。”


    姜禹苍“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踱步走到御案后,并未坐下,手指拂过案上摊开的一卷舆图边缘,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半晌,他忽然开口:“宁家的事,朕知道。”


    “宁观璧,”姜禹苍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管家赵全,账房先生林逸,护院杨忠……”


    他一连串报出十几个名字,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名字落下,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姜信心上。姜禹苍的目光牢牢锁住姜信的脸,捕捉着他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


    “宁府一百一十九条性命,都葬身在那晚滔天的火海中。”他顿了顿,“甚至连沈望舒的病故,都是人为。”


    姜信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口腔内壁,浓烈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他对宁府众人无甚感情,甚至更多的是恨意,可他心上的那个人,在那晚失去了所有的宠爱,成了孤立无援的孤女。


    “朕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悲伤,也不是要你愤怒。朕是要你记住。记住你如今站在这里,脚下踩着的是什么。记住你这条命是用什么换来的。”


    他向前踱了一步,距离姜信更近了些,那沉甸甸的威压感几乎化为实质。


    “宁家那丫头,朕允她好好活在庄子上,已是恩赐。这份恩典不是白给的,你该明白,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朕不想看到任何节外生枝的麻烦。”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极轻。


    姜信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周身。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迎上了姜禹苍那双深不可测的目光。所有的自我厌弃,所有的痛苦挣扎,在皇权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能做什么?他连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本身就是原罪,是灾祸的源头!他活着,就是悬在宁菘蓝头顶的刀,随时可能落下。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从干涩的喉咙挤出几个字:“……儿臣……明白。”


    姜禹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眼中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他不再言语,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


    “下去吧。”


    沉重的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宫道漫长,两旁的朱红色宫墙高耸入云,切割出一线灰蒙蒙的天空。


    姜信一步步走着,脚步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刚才在御书房里强行压下的情绪,此刻在胸腔里强烈的冲撞,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闷痛。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温热的液体正不受控制的渗出,沾湿了内袖。


    他浑然不觉。


    脑海中反复回荡的,是皇帝那冰冷的声音描绘出的景象。是宁府冲天的大火,是宁菘蓝那双曾经清澈的,如今在他脑海中不知盛满多少痛苦和恨意的琥珀色眼眸。


    如果不是因为他,宁府或许依旧富足安宁,宁菘蓝还是那个明媚无忧的大小姐。是他将灾祸带给了她,他有什么资格愤怒?有什么资格怨恨?他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灵魂都腐蚀干净的自我厌弃,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甚至觉得,自己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罪恶。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回到了寝殿。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暮色,将奢华的陈设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借着窗外一丝微落的天光,能看到掌心被他自己反复刺破的地方。他茫然的看着那伤口,指尖带着一丝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翻卷的皮肉边缘。


    没有痛感传来。


    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深处。仿佛这具躯体,连同里面那个肮脏痛苦的灵魂,都已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