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狗爬字

作品:《饲狼胭脂劫,NPC拯救黑月光

    厚厚的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微凉的空气。王婆子搓着冻得有些发红的手,脸上堆着笑,几步挪到书案前。宁观璧正握笔提字,神情专注,仿佛没察觉有人进来。


    “老爷。”王婆子压着嗓子唤了一声,腰身躬得更低了些,“老奴……有桩事,觉得还是得跟您回禀一声。”


    宁观璧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王婆子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放得更低:“是……是小姐院里那个野小子的事。就前几日,小姐亲自去了夫人跟前,说是……说是不用老奴和李婆子再看着那小子了!夫人发了话,把老奴两个都调回外院听差来了!”


    她说着,飞快地抬眼觑着宁观璧的眼色。


    宁观璧执笔的手顿住了,笔尖饱满的墨汁悬停在纸页上方,凝成一点浓重的黑。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王婆子脸上,眼神温和依旧,却让王婆子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哦?”宁观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蓝儿说的?她为何如此?”


    “是!小姐亲口跟夫人说的!”王婆子连忙点头,语气忍不住带上了点委屈与不解,“小姐说那小子如今安分了,用不着人时刻看着,嫌老奴们杵在院子里碍眼似的!夫人心疼小姐,自然就允了。”她忍不住又添上一句,“老爷,您说那野小子才消停几日?骨子里那野性能改多少?万一哪天野性发了,冲撞了小姐可怎么好?小姐年纪小,心善,可……”


    “好了。”宁观璧打断了她,那声音不高,却硬生生把王婆子的话头堵了回去。他放下笔,拿起案头一块半湿的布巾,慢条斯理的擦拭着修长的手指。


    竟是蓝儿主动去求的夫人?对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她这份“上心”,是不是过了些?


    他布下的眼线,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被女儿抹去,而且还是通过夫人……这让他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寻不到。


    “那孩子……”宁观璧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近日在小姐院里可还安分?身子骨看着如何了?”


    王婆子见老爷问起,赶紧打起精神回道:“回老爷,那小子看着是比刚来时强了不少。跟着小姐和那位云师傅练武,胳膊腿儿瞧着有点力气了,脸上也……也见了点肉色。不像前些日子,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也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龇牙咧嘴了,就是那眼神还是凶巴巴的……闷声不吭,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脸上见了肉色?身子骨强了?看来,蓝儿的照拂当真是无微不至。


    “夫人既已发话,你们便安心在外院当差吧。”宁观璧的脸上绽开一个无奈的笑,“蓝儿这孩子,打小就心软,见不得人受苦。她既觉得那孩子如今安分了,愿意多照拂些,那也是她的心意。便随她去吧。”


    “只是你们在外院行走,平日也要多留点心,留意着各处动静。府内安宁是头等要事,莫要让什么不安稳的人或事,惊扰了内院的清净。尤其是小姐的院子,小姐年幼,总要多费些心看顾。”


    “是是是,老爷放心,老奴醒得!一定加倍留心,绝不敢疏忽!”王婆子连声应着,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老爷这话听着是让她们顺着小姐,可怎么又让她们多留心小姐的院子?


    “嗯,下去吧。”宁观璧挥了挥手。


    王婆子赶忙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宁观璧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他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叠的屋宇,落向女儿的院落。


    “呵……”一声极轻的气音从他唇边溢出,带着冷意。


    无妨。


    眼线撤了便撤了。


    只要人还在府里,就逃不过他的掌心。


    猎物养得越好,驯服的过程……才越能品出那蚀骨销魂的滋味。


    立春刚过,寒气尚未完全退散,但阳光已比冬日里多了几分稀薄的暖意。


    宁菘蓝所居的海棠院里,几株老梅枝头的残雪消融殆尽。石桌石凳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上面铺着一块素色的细棉布。


    宁菘蓝坐在石凳上,面前摊开一本薄薄的《千字文》。她并未看那书卷,目光落在几步开外,背靠着一株老梅树桩的少年身上。


    姜信的身体确实比之前结实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但裹在合身的靛青色衣袍里,已能隐约看到肩臂处流畅的肌肉线条。那是日复一日习武熬出来的痕迹。


    他微低着头,手指捻着一根刚从冻土缝隙钻出、带着嫩黄尖儿的草芽,目光有些放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稀薄的阳光穿过疏朗的梅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那过于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自从那两个婆子被撤走,云辞的教导也日渐步入正轨,姜信在院子里的活动范围大了些许,也自在了些。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时刻紧绷着身体。有时,他会像现在这样,在她看书或者发呆的时候,出现在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也不说话,只是待着。


    宁菘蓝合上书,声音不大,却足以惊动那片刻的沉寂。


    姜信几乎是立刻抬起了眼,乌黑的眸子里瞬间恢复了惯有的警惕,精准地锁定了她,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宁菘蓝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伸手指了指旁边空着的石凳:“过来。”


    姜信眉头蹙了一下,眼神在她脸上和石凳之间来回扫视了两遍,他没有立刻行动。


    宁菘蓝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坦坦荡荡,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要求。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石桌上。


    姜信的视线被那飘落的花瓣短暂吸引,随即又落回宁菘蓝脸上。最终,他像是衡量清楚了什么,又或许是觉得这距离并不比刚才靠着梅树更近多少,慢吞吞地起身,挪到了石凳边,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宁菘蓝没理会他站着的姿态,自顾自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托盘。托盘里放着几样东西:一方石砚、一块墨锭、一支笔杆磨得光滑的小楷笔,还有一叠裁切整齐的素纸。


    她将托盘推到石桌中间,然后拿起那块墨锭,在砚台里注入一点点清水,开始慢慢的研磨起来。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细腻的沙沙声。


    姜信的视线被这新奇的举动吸引了。


    他微微歪了下头,目光紧盯着宁菘蓝手中的墨锭,又看见那渐渐在清水中晕开的墨色。


    直到墨汁变得浓黑,宁菘蓝放下墨锭,拿起那支小楷笔,在清水中润了润笔尖,刮去多余水分。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看向一直站着的人。


    “坐下。”她又说了一次。


    半晌,姜信才坐到了石凳上。石凳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有些不适应的动了动,但目光依旧牢牢钉在宁菘蓝手中的笔上。


    宁菘蓝拿起一张素纸,铺平在书桌上,用镇纸压好一角。然后,她用那支小楷笔,饱蘸了浓墨,在左上角端端正正的写下了一个字。


    一个非常简单的字:“一”。


    写完后,她将笔搁在砚台上,将那张纸轻轻推到姜信面前。指尖点了点那个墨迹未干的“一”字。


    “这个,念‘一’。”她的声音不高,“就像一根树枝,横着放的树枝。”


    姜信的目光紧紧锁着那个黑色的符号。他看得极其认真,眉头微蹙,仿佛要将那简单的笔画刻进脑子里。


    宁菘蓝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她又拿起笔,在“一”字的旁边,竖着写下了一个新的字:“丨”。


    “这个,念‘竖’。像一颗直直站着的树。”


    姜信的目光随着她的笔尖移动,从“一”移到“丨”,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学习欲。


    “你试试。”


    姜信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宁菘蓝,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仿佛要他去触碰那支笔,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笔,不会咬人。墨,也不会。”


    她将笔递向他。


    姜信没有接,他的手下意识的蜷缩了一下,放在膝盖上。


    “拿着。”宁菘蓝保持着递笔的姿势。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梅花花瓣偶尔飘落一两片,落在石桌上、落在他们的衣襟上。远处传来几声鸟雀清脆的鸣叫,更衬得小院的寂静。


    最终,姜信还是伸出右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涩和迟疑,将那支笔抓在了手里。


    笔杆光滑微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比他想象中的要轻,也没那么可怕。


    宁菘蓝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她拿起另一张干净的素纸铺在他面前,又将砚台往他那边推了推。


    “蘸墨。”她简短的指示,“像我刚才那样。”


    姜信低头看着手中的笔,又看看那汪墨汁。他学着宁菘蓝之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笔尖探入墨中,动作僵硬笨拙。提起笔,墨汁顺着笔尖往下淌,滴落在洁白的纸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黑。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手猛地一缩,眼里掠过一丝懊恼和慌乱。


    “多了。”宁菘蓝指了指砚台的边缘,“刮一下。”


    姜信抿紧了唇,照她说的,在砚台边缘小心翼翼地刮蹭了几下。


    宁菘蓝拿起之前写的纸,放到他面前:“写这个。”


    她点了点那个“一”字。


    姜信盯着那个字,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笔,深吸一口气,尝试模仿着那个横平的动作。


    一道歪歪扭扭、头重脚轻的“横”出现在纸上。与其说是“一”,不如说是一条扭曲的蚯蚓。


    姜信看着自己写出的东西,再看看旁边宁菘蓝写的那个端端正正的“一”,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和烦躁涌上心头,他猛地将笔往石桌上一拍!墨汁飞溅。


    “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宁菘蓝的眉心跳了一下,她看了看那张被墨点污染,又被拍歪的纸。又看看姜信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


    “第一次,都这样。”她伸手将被拍歪的纸抚平,“看清楚了,再写。”


    她没有责备他的暴怒,也没有安慰他的挫败,只是将那正确的模板,再次清晰的呈现在他眼前。


    姜信的胸膛起伏了几下,粗重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好一会儿才重新抓起那支被拍在桌上的笔,也不管笔尖是否沾了灰尘,再次蘸墨。


    这一次,他落笔的动作慢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他努力回忆着那个笔画的角度、长度、起笔和收笔的顿挫,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一道依旧不完美,却比刚才那条“蚯蚓”平直了许多的横线,重新出现在纸上。


    虽然依旧稚拙,但进步肉眼可见。


    “再写。”


    姜信沉默着,再次落笔。这次比上次更稳了一些。


    就这样,一张又一张的素纸上,写满了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一”字。从最初的惨不忍睹,到渐渐有了些模样。姜信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刚才的愤怒。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下那支笔,那个需要被无数次模仿、征服的符号。


    宁菘蓝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眸,看着他额角细密的汗珠,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阳光透过花枝,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落下细碎的金光。


    她的心里,那个名字无声的滑过:阿信。


    她教他习字,初衷很复杂。有前世看他被欺辱的痛心,有希望他能多一分自保之力的希冀。识字、明理,才能看懂那些阴谋的条文,才能理解那些虚伪的言辞,才能在未来的漩涡里,多一分活下来的筹码。


    她知道他聪明,但他太单纯了。


    石桌上堆叠的素纸越来越多,终于,姜信放下了笔。


    他拿起自己最后写的那一张,上面一排十个“一”字,虽然大小不一,墨迹深浅略有不同,但每一个字都十分平稳。他拿着那张纸,与旁边宁菘蓝最初写下的那个字,仔细比对着,眉头微蹙,似乎在寻找其中的差距。


    宁菘蓝没有打扰他,她重新拿起墨锭,沙沙的声音再次响起。


    姜信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那张纸。他抬头,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询问,落在宁菘蓝脸上。那眼神清晰的表达一个问题:然后呢?


    宁菘蓝停下研磨的动作,她拿起笔,在那张写满了字的纸上,在其中一个“一”上面,稳稳的画了一笔。


    “这是‘十’。”她指着那个新组成的字,“一个‘一’,一个‘丨’,合起来的,就是‘十’。”


    姜信的目光立刻被这个新奇的组合吸引了。他看看那个“十”,又看看自己写的一排“一”,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他似乎瞬间明白了“组合”的概念,这对他而言,比单纯的模仿更让他感到兴奋。


    他迫不及待的抓起笔,也不蘸墨,就在自己刚刚写好的一个“一”下面,用力的划了一道竖线。动作又快又猛,墨迹飞溅,那道竖线歪斜着,像一根插在横梁上的歪脖子树。


    宁菘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