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君子喻于义

作品:《饲狼胭脂劫,NPC拯救黑月光

    自从那日姜信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去书院的提议后,宁菘蓝便开始了她的“私塾先生”生涯。


    每日卯时初刻,她便要梳洗妥当,由松香陪着前往书院。她将自己伪装得很好,聪慧却不拔尖、安静却不孤僻,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海里。


    当申时末,放学的钟声敲响,宁菘蓝总是最早收好书本离开的那几个之一。同窗们或相约去茶楼听书、或去市集淘些新奇玩意,她一概婉拒,步履匆匆地穿过回廊,登上那辆等候的马车。


    “小姐,今日夫子讲的,您都记下了吗?”松香在车里递过水囊,好奇的问。


    “嗯。”宁菘蓝含糊应了一声,心思早已飞回了宁府。她靠在车壁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脑中正飞快地梳理着今日所学要点,盘算着该如何深入浅出的讲给那个沉默的少年听。


    马车在宁府门前停下,宁菘蓝跳下车,几乎是跑着穿过庭院,直奔海棠院后的那片竹林。此时,姜信多半已经在那里了。


    果然,他正对着一个新换的草靶,一遍遍的重复着云辞新教的劈砍动作。


    那柄普通的长剑在他手中呼啸生风,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些草屑。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紧贴在身躯上,勾勒出充满力量的线条。


    听到脚步声,他动作未停,只是劈砍的间隙,视线飞快的朝宁菘蓝的方向扫了一眼。


    “歇会儿。”宁菘蓝放下书袋,走到石桌旁倒了碗水放在桌上,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姜信又劈出一剑,剑锋深深嵌入草靶,才缓缓收势。


    他转过身,胸膛微微起伏着,走到石桌边,端起那碗水一饮而尽。


    宁菘蓝翻出今日的笔记和一本有些旧了的《论语》,道:“今日夫子讲了,‘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她翻开书,指着上面的字句,“意思是,治理国家要用德行,就像北极星一样,待在它自己的位置上,别的星辰自然就环绕着它。”


    姜信放下碗,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上。他看得有些费力,眉头微蹙。


    “简单来说,就是领头的人自己做好了,下面的人自然会跟着学好。”宁菘蓝尽量用他能理解的话解释,“就像……嗯,就像狼群里的头狼?它要是够强够公平,别的狼就会服从它。”


    听到“狼群”的比喻,姜信的眼神专注了几分。他点了点“北辰”两个字。


    “星。”


    “对,星星,天上最亮的那颗。”宁菘蓝点点头,“夫子还讲了‘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就是光用刑法管人,百姓只会想着怎么躲避惩罚,不会觉得羞耻;要用德行和礼法来引导,百姓才会觉得廉耻,自己守规矩。”


    姜信沉默地听着,目光在书页和宁菘蓝的嘴唇之间移动。他的理解能力远超于常人,尤其是这些关于力量、规制、引导与服从的道理,似乎天然契合他的思维模式。


    “所以,拳头和刀剑能让人怕你一时,但想让人真心服你、跟着你,还得靠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姜信看着她指的地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他忽然开口,句子依旧简短,却清晰的表达了他的疑问:“不服?杀?”


    宁菘蓝心头一跳,立刻摇头:“不是!杀是最后的手段,是不得已。杀多了,人心就散了,恐惧最后会变成仇恨。就像……猎杀狼群。杀一头,别的狼会更警惕、更凶狠,甚至联合起来报复。最好的头狼,是能让狼群吃饱、有地盘,大家心甘情愿的跟着它、保护它。”


    姜信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半晌,他低低的“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样的对话,在日复一日的“恶补”中渐渐增多。姜信的话依旧少得可怜,常常是几个字,或者一个短句。但表达的意思却越来越清晰。从最初的沉默,到偶尔主动发问,甚至能对宁菘蓝举的例子提出自己的理解。


    他像一块缺水的海绵,以惊人的速度吸收着宁菘蓝为他梳理的、关于这个世间的运行规则。


    习武的强度也在与日剧增。


    云辞的教学越来越偏向实战,基础招式早已烂熟于心。如今更多的是拆解、对练、模拟各种突发状况下的应对。


    “剑被锁,当如何?”云辞手中的木棍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卡住了姜信劈来的长剑,问道。


    姜信眼神一凝,没有丝毫犹豫。弃剑,同时矮身前冲,左手抓向云辞持棍的手腕,右膝狠狠撞向她的小腹。


    云辞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脚下步伐一错,木棍一旋一抖,轻易化解了姜信的擒拿,棍尾顺势点向他撞来的膝盖麻筋。


    姜信闷哼一声,动作一滞,云辞的木棍便已抵住他的咽喉。


    “反应尚可,变通不足。”她收棍点评道,“弃剑果断,但近身缠斗时,下盘不稳,破绽在左肋。记住,膝撞是虚,扫腿攻下盘才是实。”


    “左肋……虚招?”姜信喘息着站直,抹了把脸上的汗。


    “嗯。”云辞点头,“诱敌分心,破绽自现。”


    而后,宁菘蓝也同云辞手中的木棍缠斗起来。


    她手中的竹扇开合不定,时而如盾格挡,时而如匕点刺,时而如鞭抽扫。比起姜信的刚猛狠辣,她的打法更显灵动刁钻,充分利用扇子的特性干扰对方。


    “扇面扰目,扇骨点穴。”云辞的木棍横扫。


    宁菘蓝猛地展开扇面,素白的棉纸瞬间遮挡了云辞的视线。就在那刹那,扇骨合拢刺向她持棍的手腕!


    云辞手腕一翻,木棍回旋。“啪”的一声,精准敲在宁菘蓝扇骨前端,震得她手腕发麻,扇子险些脱手。


    “时机抓得不错,力道太弱。”云辞收势,“点穴要快、准、狠。你这力道,连只蚊子都点不死。”


    宁菘蓝甩甩发麻的手,喘着气道:“知道了,师傅。”


    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颊边,小脸因为剧烈运动而泛红。但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退缩,只有越来越盛的专注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日头渐渐西沉,将三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这片空地上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兵器的破空声,以及云辞偶尔简短的指令和点评。


    ——


    这日,宁菘蓝正如往常一般,收了书本,刚踏出侧门,还未踏上自家马车,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冷不丁从侧后方传来:“咦?这位便是宁家妹妹吧?”


    宁菘蓝脚下动作一顿,心头猛地一跳。


    这声音……这开场白……


    她转过身,只见侧门旁那株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下,斜倚着一个锦衣少年。


    他约莫八九年岁,身量修长,穿着一身宝蓝色织金暗纹长衫,腰间束着同色玉带,点缀一块温润的白玉。他生得极好,唇红齿白,一双瑞凤眼天生带笑,此刻正微微弯着。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


    是他,萧云朗。


    前世,是也在同一个地点,他就是这样,带着爽朗的笑声,用同样的话语,闯入了她的世界。那时,她身边还跟着充作书童的姜信。


    心脏不受控制的快速跳动了几下,带着一种混杂着惊诧、恍惚和酸涩的情绪。


    宁菘蓝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上迅速恢复了一个六岁女童该有的、略带腼腆的疑惑:“你是?”


    萧云朗见她回应,脸上笑容更盛了几分,露出一点小虎牙。他站直身体,动作带着一点随意,却又不显得轻佻。几步走到宁菘蓝面前,保持着恰好的距离,既显得亲近又不至于唐突。


    “在下萧云朗。”他指了指书院里面,“我刚从丙字斋过来,听他们提起乙字斋新来了一位宁家的小妹妹,聪慧又用功,散学总是第一个走。方才在门口瞧见身形年纪都对得上,又见你上了宁府的车架,就冒昧叫住你了。没吓着你吧?”


    宁菘蓝摇摇头,行了一礼:“见过萧公子。”


    “哎呀,妹妹别这么客气,叫我云朗就好!”他的笑容真切,眼中不带一丝污秽之色。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带着点兴奋,身体也微微向前倾了些,“宁妹妹,你可知我前些日子得了什么好东西?”


    宁菘蓝心下了然,却还是配合的露出好奇的神色:“什么?”


    “一只蝈蝈儿!”他兴致勃勃,“可不是咱们这儿常见的土蝈蝈!是托人从西域带回来的,通体碧色,翅膀上还带着金线!叫起来声音清亮得像金玉相击,都管它叫‘碧玉金声’,改日我带来给你瞧瞧?”


    果然。


    重活一世,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看到眼前这张带着少年意气的笑脸,总有种时光倒流的荒谬感。有对故人重逢的亲切,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感激。


    这位看似纨绔的丞相府少主,在宁府满门受难的时候,救下了她跟姜信,并好好的藏了起来。直到……


    “宁妹妹?想什么呢?”萧云朗见她有些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宁菘蓝猛地回神,忙摇头道:“没有,就是觉得这蝈蝈儿挺有趣的,名字也不错。”


    萧云朗哈哈一笑,正想说点什么,突然一顿,看了看她身后静静等待的马车,又看了看她手中提着的书袋,很自然的转了话头:“哎呀,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宁妹妹这是急着回府吧?快去吧快去吧,改日若得空,便亲自带来予你瞧瞧。路上小心!”


    “嗯,萧公子,再会。”宁菘蓝再次行了一礼,在松香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前,她忍不住又透过缝隙看了一眼。萧云朗还站在原地,见她看过来,又笑着挥了挥手。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书院,在宁府门前停下。宁菘蓝提着书袋下车,脚步比平常稍慢了些。脑海中还残留着书院门口那抹身影和爽朗的笑声。她定了定神,将那份情绪压下,径直走向海棠院内。


    院中石桌上已点起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姜信正坐在灯下,面前摊着纸笔。他没有在写字,只是维持着握笔的姿势,听到脚步声,视线精准的捕捉到走进院门的人。


    宁菘蓝将书袋放到石桌另一侧,在他对面坐下。


    “今日在书院,遇到一位同窗。”


    姜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安静的听着。


    “是丞相府的公子,名唤萧云朗。他跟我打了声招呼,说了几句话。”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似乎是在观察姜信的反应。


    姜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他低声“嗯”了一声,算是表示听到了。


    宁菘蓝看着他,心里那点因故人重逢带来的波澜彻底平息。


    她翻开那本有些旧了的书:“今日夫子讲《论语》时,提到了一句。”


    她的手指点在纸上的一行字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姜信的目光立刻聚焦在那句话上。


    “喻,就是明白、懂得的意思。”宁菘蓝用最直白的话解释着字义,“这句话是说,君子心中懂得的是‘义’,小人心中只想着‘利’。”


    她观察着姜信的反应,见他眉头微蹙,显然正在努力理解这两个抽象的概念。


    她想了想,用更贴近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简单点说,比如……有人欠了你的钱,到了该还的时候,他明明有钱,却找各种借口拖着不还,甚至想赖掉,这就是只想着自己的‘利’。不顾道义,是小人行径。”


    “反过来,如果一个人,他可能自己也不宽裕,但答应过别人的事,或者觉得该做的事,哪怕自己吃点亏,也要做到。这就是心中有‘义’,是君子所为。”


    姜信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个“义”字,似乎想到了什么。


    “义,可以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可以是信守承诺,更或者,守护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哪怕需要付出代价。”


    宁菘蓝拿起笔,在“君子喻于义”旁边,写下一个更大的“义”字。


    “夫子还说。”她继续道,指着下一句:见利思义。


    “意思是,当看到好处、利益摆在眼前的时候,要先想一想,获取它是不是合乎道义。不能只看到好处就扑上去,忘了该不该做。”


    姜信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义”字,又看向“见利思义”四个字。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消化这些对于他来说相当复杂的概念。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晚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半晌,他忽然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宁菘蓝,问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你教我这些,是‘义’?”


    宁菘蓝被他问得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她教他识字明理,最初是希望他能够自保。后来,渐渐掺杂上了责任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绪。这算“义”吗?她自己也说不清。


    宁菘蓝避开他过于直白的目光,在纸上又写下一句话:义之与比。


    写完,她才抬眼看向他,声音平静:“我教你,是觉得你应该懂。懂这些道理,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心里能有个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知道什么值得守护,什么必须远离。这……或许也算是一种‘义’吧。”


    姜信看着她,又低头看向纸上那墨迹未干的字句:义之与比,还有那个大大的“义”字。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在宁菘蓝写下的范字旁边,开始一笔一划,无比专注的临摹那个“义”字。


    他的笔迹刚硬,落笔很重。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石桌上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在身后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