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信

作品:《饲狼胭脂劫,NPC拯救黑月光

    湖心一座精巧的八角亭内,身着玄色暗纹常服的姜禹苍凭栏而立。


    他身姿挺拔,四十许的年纪并未在他俊朗的容颜下刻下太多痕迹,只是眉宇间沉淀着岁月与权利赋予的深沉。那双深邃的眼眸望着平静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沉思 ,又仿佛只是纯粹的放空。


    几名内侍垂首侍立在亭外回廊的阴影里,如同泥塑木雕,屏息凝神。


    一阵仿佛风吹落花瓣般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姜禹苍并未立刻回头,能避过所有明岗暗哨,如此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人能做到。


    亭子入口处,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两道身影。


    当先一人,正是云辞。


    她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月白色劲装,深褐色的眼眸平静无波,映着亭外潋滟的水光。她腰后那柄标志性的白玉折扇,扇骨温润,在透过亭角的暖阳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在她身后半步,紧挨着她的,是一个少年。


    他约莫十岁年纪,一身玄色窄袖劲装,衬得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腕处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冷冽的白。一头微卷的黑发并未束冠,随意的披散着,几缕碎发垂在饱满的额前。他的面容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略显倔强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纯粹的墨色,如同最深的子夜,此刻正带着警惕,毫不掩饰的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正是姜信。


    云辞在距离姜禹苍身后约五步处停下。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目光落在他宽阔的背影上。


    姜信也随之停下,站在云辞斜后方,目光不再四处张望,而是带着探究的牢牢锁定在姜禹苍身上。他似乎本能的从这个背影中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身体微微绷紧,但并未后退半步。


    湖风拂过,带来湿冷的气息和柳芽的微涩清香。


    姜禹苍缓缓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云辞身上,那深邃的眼眸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


    “云先生。”姜禹苍微微颔首,“许久未见,先生风采更胜往昔。”


    云辞的目光迎上他,只是轻微的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他的问候。


    姜禹苍显然早已习惯云辞的寡言。他的目光并未在云辞身上停留太久,便自然而然的移向了她身后那个少年。


    当他的视线触及到姜信面容的刹那,那双深邃的眼眸微微一凝。


    他看得极其专注,却又极其克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的蜷缩了一下。


    是他。


    白昙疏的儿子。


    那个在襁褓中便被命运抛入蛮荒,本该在记忆中模糊的影子,此刻却如此真实的站在他面前。


    不是以任何他设想过的、带着血雨腥风或卑微乞怜的方式,而是以一种冰冷、警惕的姿态,站在了这位神秘莫测的云先生身后。


    像她。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冷白的肤色,像极了当年那个在御花园角落,对着几株不起眼野花也能露出纯粹笑容的女子。


    姜禹苍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份短暂而炽热的感情深埋心底,甚至遗忘。然而此刻,猝不及防看见这张酷似其生母的脸,一股极其细微的酸涩感,毫无预兆的涌上了他的心头。


    无关父子亲情,更像是对逝去韶华、对无法挽回的遗憾的一种迟来的凭吊。


    他的目光在姜信脸上停留了数息。姜信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反而直直的回望着他。


    姜禹苍心中那点因回忆而起的微澜,迅速被理智压下。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云辞,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视从未发生。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先生此来,想必有要事。”


    云辞对姜禹苍那瞬间的复杂心绪恍若未觉,或者说,她并不在意。她微微侧身,让身后的少年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中,动作简洁明了。


    “他,我带回来了。”


    姜禹苍的目光再次掠过少年。这一次,他的视线停留得稍久了一些,带着纯粹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个物品的价值。


    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先生以为,他当如何?”


    既是询问,也是试探,他要知道云辞的意图,以及她对此事的介入程度。


    “他的路,在他自己脚下。”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只留下一段极短的话语,“龙潜于渊,自有其道。”


    姜禹苍的眼眸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在云辞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心中念头飞转。


    云辞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背书和威慑。她将这个少年带回,意味着这个流落民间的皇子,已进入了某些更高层的视野。他的存在,不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抹杀的污点,而是一个必须被正视的存在。


    如何安置?如何平衡?如何利用?亦或是……如何防范?


    湖畔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帝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沉稳而直接:“你,可有名字?”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皇子,名字是确认身份、建立联系的第一步。


    姜信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掠过他的脑海。


    不是狼群呼啸的山林,也不是冰冷的柴房。而是更早的时候,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第一次从那间狭小的耳房里出来,站在庭院中,扫视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她就坐在不远处的廊下,裹着一件厚厚的、毛茸茸的斗篷,只露出一张冻得有些发白的小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正专注的看着他。那里面充满了他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就在他满心戒备,准备迎接任何敌意或嘲弄时,他听到她,那个被所有人呵护着的大小姐,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脱口而出:“阿信……”


    那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他厚厚的防备,狠狠撞进他的心底。


    阿信?


    那是什么?是他的名字吗?是她在呼唤他吗?


    一种被冒犯、被定义、被强行拉入某种他不理解的关系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立刻、狠狠地瞪了回去!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充满了警告和抗拒:不许这样叫我!我不需要你赋予的名字!


    他清晰的记得,他充满敌意的蹬视似乎让她吓了一跳,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受伤和慌乱。然后,她迅速避开了他的目光。


    从那之后,直到他被拖进柴房,直到他被云辞带走……整整半年多的时间里,无论她教他识字、给他送饭、甚至是后来在柴房里给他擦药时,她都没有再叫过他任何称呼。


    那一声低语,仿佛只是他混乱记忆中的一个错觉。


    而此刻,在这座华丽得令人窒息的宫殿湖畔,在面对着这个掌握着天下生杀大权的男人时,那段刻意被压在心底的、几乎快要被遗忘的短暂插曲,却异常清晰的浮现出来。


    阿信……


    为什么是这两个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这个男人问起他的名字时,唯一闯入他意识深处的,就是那一声短暂而突兀的——


    “信。”


    一个单字,从他唇间吐出。声音不高,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微哑,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和解释。


    仿佛这个字本身就承载着某种意义,或者,它只是一个他从某个瞬间、某个人那里拾取的,勉强可用的代号。


    这个回答显然在姜禹苍的意料之外。


    他的眼眸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预想过少年可能没有名字,可能记得一个狼族的称呼,甚至可能沉默以对,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简单直接的一个单字。


    这不像一个在荒蛮中长大的孩子会拥有的名字。太简单,甚至带着一丝人间的……寓意?


    姜禹苍的目光在少年那张脸上停留了片刻,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线索。但他一无所获。


    信?


    忠诚?信念?还是一个简单的标记?


    帝王的心思如同深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但他不需要追问这名字的由来,对于眼前这个少年,一个由帝王亲自赋予的、符合皇室规范的名字,才是最重要的。这代表着承认,代表着归属,也代表着掌控的起点。


    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信,此字尚可。”他顿了顿,“从今日起,你名‘姜信’。按齿序,你生于承乾、凌彻之后,是为朕第三子。”


    姜信猛地抬起眼,那双乌黑的眼眸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抗拒、茫然、愤怒……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压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抿紧了唇线。


    姜禹苍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并不在乎姜信此刻是否心悦诚服,他只需要这个身份被确认,这个存在被纳入皇族的框架之内。驯服,是日后漫长岁月的事情。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云辞。


    “云先生,人既已归位,先生可还有试下?”


    云辞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姜禹苍脸上,又淡淡扫过刚刚被赋予了名字和新身份的姜信。她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


    “无。”言毕,她甚至没有再看姜信一眼,月白色的身份仿佛融入了春日午后的光线里,只是极其轻微的晃动了一下,便已从湖畔消失得无影无踪。


    湖畔,只剩下负手而立的帝王和姜信二人。


    姜禹苍对于云辞的骤然离去似乎并不意外,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姜信身上。


    “李德全。”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身着深青色宦官服、面容精干的中年人便从远处的阴影后快步走出,来到帝王身侧躬身行礼:“奴才在。”


    “带三皇子去竹青殿安置。”姜禹苍语气平淡,“一应分例,按皇子规制置办。寻几个妥帖、口风紧的人伺候。”


    “奴才遵旨。”李德全转向姜信,态度依旧恭敬,“三殿下,请随奴才来。”


    姜信的目光从姜禹苍身上移开,落在眼前这个陌生的太监身上。片刻的沉默后,他微微颔首,沉默的跟上了李德全。


    李德全在前引路,步履不快不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没有试图与这位新主子攀谈,只是偶尔在岔路或者台阶处,简短提示:“殿下,这边请。”、“殿下,小心台阶。”


    姜信沉默的跟随。他走过雕梁画栋的回廊,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极致的精美。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与一种淡淡的、属于上好木料与熏香的混合气息,与他记忆里海棠院的气息截然不同,更与葬狼岗的气息天差地别。


    不知走了多久,李德全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殿前停下脚步。


    院墙是素雅的灰白色,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三个清隽的楷字:竹青殿。门前没有过多华丽的装饰,只有几丛修竹倚墙而立,青翠的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清幽。


    “殿下,竹青殿到了。”李德全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信抬眼看了看那匾额,又扫了一眼院内的景致。


    庭院开阔,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角落有假山玲珑,引了一股活水形成浅浅的池沼,几尾锦鲤悠闲游弋。主殿坐北朝南,飞檐斗拱,形制规整,门窗皆是上好的楠木,雕刻着整洁雅致的云纹。


    李德全引着姜信步入殿内,殿内陈设同样以清雅为主。


    正厅宽敞明亮,地上铺着深色的织锦地毯,靠墙摆着紫檀木的条案和座椅,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东侧是书房,书架上已整齐摆放了不少典籍,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西侧应是寝殿,垂着青玉色的幔帐,隐约可见里面铺设整洁的床榻。


    殿内已有数名宫人垂手侍立,皆是年轻面孔,穿着统一的宫装。见到姜信进来,立刻无声的屈膝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殿下。”李德全待姜信大致看过环境后,才再次开口,“竹青殿的掌事宫女是青黛,掌事太监是小安子。殿内伺候的宫人共八名,殿外打扫及杂役另有四人。若殿下觉得人手不足或不合心意,随时可吩咐奴才更替。”


    他话音刚落,一名双十年华、面容清秀的宫女和一名十五六年岁、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太监便上前一步,再次向姜信行礼:“奴婢青黛、奴才小安子,听候殿下差遣。”


    姜信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那审视的眼神让二人皆下意识的将头垂得更低。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再次颔首。


    李德全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位新主子的沉默寡言,继续道:“殿下的分例稍后内务府会送来,四季衣物、日常用度、月例银钱皆按规制。太医署那边,奴才已吩咐过,稍后会派当值的太医过来为殿下请平安脉。”


    “不用。”姜信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李德全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者为难的神色,立刻躬身应道:“是,奴才明白了。”他接着又问,“殿下初入宫中,按例,皇子所居殿宇的尚宫、教引嬷嬷等人,稍后也应前来拜见,向殿下讲解宫中规矩仪制。殿下可要现在召见?”


    “不用。”


    李德全再次干脆地应下:“是,奴才这就去回禀,暂缓召见。”他顿了顿,最后问道,“殿下此刻可还有什么吩咐?需要奴才们在此伺候吗?”


    “不用。”他第三次说出这两个字,“都出去。”


    “是。”李德全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立刻躬身,“奴才告退。殿下若有任何需要,只需要唤一声,青黛和小安子就在殿外廊下听候差遣。”


    说完,他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对着殿内其他宫人使了个眼色,所有人立刻如同潮水般、无声而迅速的退出了正殿。


    “吱呀”一声轻响,殿门关闭。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姜信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走动。他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背脊,稍稍松懈了一些,紧握在身侧的手也终于缓缓松开。


    他抬起眼,再次扫过这间陌生的宫殿。


    这里很大,很安静,也很冷清。


    比海棠院大,比柴房干净明亮无数倍。


    但他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