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皇城墙上。


    高秋默默看着正阳门外乌泱泱跪在地上呐喊的年轻官员和百姓。


    手里那张字帖被风激的哗哗作响，就像最刺耳的嘲讽，可登闻鼓发出来的声音，又是如此的沉重。


    就连他那颗早已被磨砺的道心也跟着跳动起来。


    他是止境仙人。


    自然能感知到此时长安内外，有无数双眼睛都看着正阳门。


    那些眼睛就像是黑夜里隐匿的狼群，一点点靠近看着草原上受伤的猛虎，一旦那猛虎露出疲惫，那一双双警惕的目光，就露出獠牙一拥而上。


    姜惊蛰不是猛虎。


    他没有资格让这么多目光垂落。


    那么...


    他们真正想看的，终究还是陛下。


    如果陛下退让，理了姜惊蛰，如果陛下低头，那这些目光，恐怕立刻就会变成杀人的刀。


    高秋倏然一惊。


    大周立国不过千年，这些世家竟又起了心思？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十年前太上皇归隐，陛下在太极殿咳血，还是更早就已经开始了？


    高秋心神晃动，眸光看向远处，那里黑暗一片，但他能感觉到，有一双隐晦的眼睛存在。


    就是不知道是首辅张凤府，还是崔家老太师身边那位止境仙人。


    旋即他目光又看向皇陵方向。


    那里坐镇着的，是姬家真正的底蕴所在。


    仙人榜榜首太上皇就在那里。


    可是他已经十年没有在人间显化了。


    都说张巨野是人间最后的脊梁。


    可是在高秋看来，张巨野就是大周最大的奸佞，将他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太上皇镇压一个时代，压得北齐南晋不敢起刀兵，压得江湖不敢抬头。


    却因为区区十万百姓而归隐。


    沉默半晌。


    高秋忽然摔了摔衣袖，眸光平静扫过寂寥的夜空，幽幽冷笑：“原来你们想杀的，不是那个孤儿。”


    他手持清玉帖。


    一步步踏向虚空。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气势便攀登一寸。


    等他屹立虚空时，止境一重天的修为已然彻底释放。


    一道恐怖威压以他为中心荡开。


    席卷整个皇城。


    此时的高秋，就如一轮煌煌大日，刺的让人不敢睁目。


    黑暗中无数窥探的目光如潮水般退去。


    在皇城内，高秋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在皇帝身边，高秋是忠诚体贴的奴仆，可在外面，高秋是人间少有的止境仙人，是执掌皇侍厂卫的大都督，是权势和实力都站在至高的存在。


    没有人敢无视他的愤怒。


    因为他本就是这皇城耀眼的一轮大日。


    他立在虚空。


    看了那棺材中已然死透了的冯清一眼。


    随后双手缓缓撑开那张清玉帖，拖拽着长长的尾音，朗声道。


    “陛下口谕：尔佥都御史冯清，风骨棱棱，志节皎然。


    处朝堂则犯颜直谏，面折廷争；治学府则穷经皓首，洞微知著。


    器识宏远，风骨峻嶒，劾权贵于丹墀，陈弊政于紫闼。


    更有古士之风，自戗而殉道，持节而不屈，以几两风骨，许万世风流。


    朕闻之而涕，兹持笔悲书‘清玉’，许晋御史大夫，赐帛百匹，金千镒，褒其志节，彰其清操，以示旌贤之道，庶几旌忠良于天下，励风操于万世！”


    话落！


    他不顾底下满脸惘然的群臣百姓，手中字帖徐徐落下，轻飘飘盖在冯清早已灰白的脸上。


    然后拍了拍手掌，转身离去。


    他没有驱赶百官和百姓，也没有说半句关于姜惊蛰的处理，只是遥遥看了躲在屋檐下的王顺德一眼。


    王顺德苦涩一叹。


    陛下当然是光正伟岸的，就连陛下身边的太监都不愿沾手。


    最终这得罪人的活计是落到了他头上。


    “老三！”


    他转身看着蹲在一旁看热闹的便宜妹夫。


    “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宵禁已至，正阳门外怎么还有如此多人聚集，你这清道夫是怎么干的，抓紧让人清场！”


    张巨野茫然地抬头。


    “清场？”


    “姐夫，你是让我去？”


    王顺德冷笑一声：“不是你难道是我？平日里你不是说亥时一到长安就是你的地盘么，你看看现在他娘的都子时了。”


    张巨野麻了！


    这正阳门外聚集了至少上万人，他区区一个还见不得光的清道夫，欺负欺负小老百姓还成，这种大场面，他算个勾八啊。


    他求助的目光看向欧阳无敌。


    欧阳无敌微微一笑，后退数步，躲进阴暗中。


    “张三爷，动手吧。”


    “我和大人会站在你身后做你坚强的后盾，你不是一个人。”


    张巨野又看向王顺德，抓住他的衣角惨兮兮道：“姐夫，我还想多活几年，你就算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我姐可刚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王顺德老脸一黑。


    拂袖骂道：“姐什么夫，给你说了多少次，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


    话虽如此，他语气却也软了下来，低声道：“陛下已经给了冯清体面，内相大人看着这里，你怕什么？你是我小舅子，难道会害你不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保你无事！”


    “王大人，你自己为啥不去？”


    “我又不是傻子，这种掉脑袋的事儿，我可不干。”


    张巨野虽然生的五大三粗，看起来又蠢又凶，但他可不傻，王顺德和欧阳无敌都不敢出手，肯定是要命的干系。


    “你当真不去？”


    王顺德脸色冷了下来，幽幽道：“你是不是忘了，姐夫可以让你起来，也随时能把你摁下去，不只是你，还有你全家，姐夫这些年辛辛苦苦养着你们，你就是这么回报姐夫的？”


    看着王顺德阴恻恻的脸。


    张巨野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后退几步。


    旁人都觉得王顺德好说话，是个任人拿捏的面团儿，可他太清楚了。


    根本不是这样。


    自己这便宜姐夫，手段可狠着呢。


    “姐夫，你说笑了，干，这种事儿，我不干谁干？”


    巨野讪笑一声，哪里还敢拒绝。


    他盯着乌泱泱人的人群。


    沉默片刻后。


    只见他一溜烟儿挤进人群，不多时就挤到了高台上。


    “哥，你怎么就走了啊！”


    他虎目含泪，哀嚎一声。


    越过百官人群，扑到棺材上，哭声之悲切，让人不忍目睹。


    有官员看着他哭得如此伤心，以为是苦主来了，正准备上前安慰。


    刚走两步。


    却见张巨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冯清尸体哭喊道：“哥，俺带你回家！”


    喊话的同时，他转身就跑，顺手还把皇帝赐的帖子拿了。


    那官员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等他混入人群中，才恍然惊觉，指着他的背影喊道：“快、快、快，快拦住他——”


    .......


    “啊！”


    “真他娘的是人才啊！”


    "做个清道夫屈才了！"


    欧阳无敌和王顺德愣愣看着着两只脚跑出残影的张巨野，忍不住赞叹起来。


    谁能想到张巨野居然这么勇。


    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冯清的尸体掳走，这和万军从中斩了主帅首级有啥区别？


    还没有消化完皇帝口谕的年轻官员们茫然地看着消失在街道的张巨野。


    “追！”


    “冯大人丢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年轻官员们本能地向张巨野追去。


    外围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到有人追，下意识便跟上去。


    张巨野疯狂逃。


    年轻官员们疯狂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百姓们随波逐流。


    只片刻而已。


    正阳门外乌泱泱的人群走了大半，剩下的人也像无头苍蝇四处乱窜。


    “还愣着干什么，冯大人被偷走了！”


    “快追啊！”


    王顺德混在人群中，一边让剩下的清道夫和衙役驱散人群，一边大声喊道：“不要让那贼子逃了，快追！”


    欧阳无敌则追上张巨野，藏在暗中为他保驾护航。


    一旦有修行者想要阻拦张巨野的路，他就一棍子敲晕丢在巷子里。


    相识多年。


    他从来没有今晚这么对张巨野如此看重过。


    这他娘的。


    简直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