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械库的危机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黑石堡大营激起短暂的涟漪，随即被霍将军的铁腕和王吉安的严密整肃压下。


    两个奸细的惨状：


    一个被豁耳狼王扑碎了半边肋骨。


    另一个被岚影咬断了手腕。


    以及他们身上搜出的工部制式毒药和引线，成了最直接的铁证。


    霍将军面沉如水，只下令将证物封存，并未立刻发作。


    但帐中将领都明白，这份血债，迟早要连本带利讨还。


    沈厌看着被拖下去的奸细，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随即又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凑到正蹲在地上研究毒药残留的凌战身边。


    “我说力王大花……咳，凌大娘子，”


    他及时改口，总觉得现在叫她当年在街上的“大花”名号有点违和。


    “看出什么门道了？这明摆着为了整死咱们，可真是下血本啊。”


    凌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声音平静无波。


    “工部江南分局特供的‘蚀骨青’，引线是军器监淘汰的次品改的。线索明确，但暂时无用。”


    她目光投向中军帐方向。


    “霍将军自有考量。倒是骁儿那边……”


    提到沈骁，沈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他养大的崽子，正在那风雪杀局里拼命！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精心打理的发髻顿时歪了几分。


    “该死的！等虎子回来，老子非得……”


    “爹，骁哥吉人自有天相。”


    沈泓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清澈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看了一眼歪掉的发髻，默默伸手帮沈厌扶正。


    沈厌愣了一下。


    看着眼前这个气质出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二儿子。


    又想到在野牛谷生死未卜的大虎子。


    心里那点浮躁奇异地被压了下去。


    他抬手揉了揉沈泓的脑袋，换来少年无奈的眼神。


    语气也沉稳了些：“对，吉人自有天相！你大哥命硬着呢！”


    他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眼神忽然亮了起来，一把拉住凌战的手腕。


    “走！去找霍将军！老子想到个绝妙的主意！”


    霍将军的营帐内，气氛依旧凝重。


    沈厌不管不顾地闯进来。


    后面跟着一脸平静的凌战和安静如水的沈泓。


    “霍将军！”


    沈厌开门见山，桃花眼闪烁着精明的光。


    “筑城！就在野牛谷！这事我沈厌全力支持！而且，我不仅要支持，我还要在谷里买地！买一大块地给我儿子！”


    霍将军和王吉安都愣了一下。


    买地？


    这沈厌又想唱哪出？


    “买地？”霍将军皱眉。


    “对！买地！”


    沈厌斩钉截铁，“种我沈记工坊独门培育的‘雪绒棉’！这棉花耐寒高产，绒长保暖，吸水性还低！比草原上那些粗毛羊强多了！”


    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


    “我要在谷里建工坊！就用这雪绒棉，专门生产最顶级的御寒棉衣！又轻又暖，关键还防水！穿着它，咱们的兵在雪地里趴三天都不带湿透冻僵的！”


    霍将军和王吉安的眼睛瞬间亮了！


    北疆苦寒。


    士兵最大的敌人往往不是狄人的刀箭，而是无孔不入的酷寒和湿气！


    若真有这种棉衣……其价值无可估量！


    “沈家主此言当真？”王吉安激动地问。


    “老子什么时候说过大话？”


    沈厌一扬下巴，随即又补充道，“当然，棉衣要按我的标准来！保暖实用是根本，但也不能穿得像头笨熊！必须得……嗯，得体！美观！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咱北疆的精锐！”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力求完美。


    霍将军没在意沈厌最后那句关于“美观”的强调。


    他更关注的是沈厌这个提议背后巨大的战略价值！


    就地取材，建立可持续的后勤保障！


    他沉声道：“沈家主深明大义！若此棉衣真能制成，沈记便是北疆军的大恩人！只是……谷内筑城尚在谋划，这买地、种棉、建坊……”


    “所以啊！”


    沈厌一拍大腿，终于抛出了核心，“霍将军，您得放人！放那些愿意留下的老兵！”


    “老兵？”霍将军和王吉安又是一怔。


    “对！老兵！”


    沈厌思路清晰。


    “我听说很多老兵，跟着您打了半辈子仗，无家可归，只能在军营里耗着，直到老死？您想想，野牛谷若真成了咱们的地盘，那地方暖和，又有地热，种棉、放牧、建城都需要人手！不如放那些愿意安定下来的老兵退役，让他们带着军功和积蓄，去谷里落户！给他们分地！建房！安家！再娶个异邦媳妇…”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市侩却实用的智慧光芒。


    “伤残的？没关系！我沈记工坊要人啊！纺纱织布、裁剪缝纫、看管仓库，总有他们能干的事！工钱优厚，绝不亏待！让他们也能有份体面的活计，养活自己和家人！”


    “更重要的是！”


    沈厌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狡黠。


    “鼓励他们和归附的异族通婚！狄人女子能干，牧民女子会养牛羊！成了家，生了娃，那心就彻底扎在谷里了！这才是真正的扎根！比咱们派多少兵去守都管用！时间一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分什么狄人汉人？都是咱新城的人！”


    帐内一片寂静。


    霍将军和王吉安都被沈厌这大胆而极具操作性的想法震住了。


    这不仅仅是解决老兵安置问题。


    更是为未来的新城注入最可靠、最具归属感的人口基石！


    是凌战“筑城策”最完美的落地执行方案！


    凌战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沈厌这个花孔雀。


    脑子里的实用主义和生存智慧，确实不容小觑。


    他提出的“老兵归田”、“伤残安置”、“异族通婚”。


    几乎完美契合了她大脑推演中关于人口稳定和融合的最优解。


    霍将军猛地站起身。


    因为激动，拄拐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厌。


    “沈家主！你这番话，醍醐灌顶！王吉安！”


    “末将在！”


    “立刻草拟章程！凡在北疆服役满十年、无家可归或自愿留下的老兵，伤残不影响基本劳作的老兵，皆可申请退役，优先安置于未来的野牛新城！授田、建房、落户！凡愿与归附异族通婚者，额外奖励！伤残者，由沈记工坊优先录用！此策，待野牛谷勘察确凿、筑城启动后，立即推行！”


    “末将遵命！”王吉安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


    这不仅仅是一条安置令，更是一条点燃无数老兵希望的曙光！


    沈厌正得意地扬着眉毛。


    仿佛看到大片棉田和穿着他设计（必须美观！）棉衣的将士。


    他瞥见凌战似乎带着点不一样的眼神看他。


    心头一跳，赶紧别开脸掸灰。


    “爹。”


    沈泓清澈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若野牛谷真有地热灵脉，孩儿可否在谷中寻一僻静处，建一小观，清修悟道？亦可为新城百姓祈福。”


    沈厌想也不想，大手一挥。


    “建！必须建！给我泓儿建个最好的！地方随便挑！爹给你出钱！”


    他对孩子们的要求，向来是无条件满足。


    霍将军也笑着点头。


    “沈小友心性高洁，若能在新城清修，亦是百姓之福。”


    凌战看着沈厌那副“老子有钱，儿子随便花”的暴发户嘴脸。


    再看看沈泓那安静澄澈、仿佛不沾尘埃的模样。


    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这父子俩的组合，还真是……奇特。


    轰隆隆——！


    急促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帐外戛然而止。


    伴随着战马痛苦的嘶鸣和人体重重坠地的闷响！


    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和冰雪寒气的狂风灌入！


    两个亲兵几乎是用拖的。


    架着一个浑身是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人影冲了进来！


    那人一条手臂怪异地扭曲着。


    冻得发紫的脸上布满血污和冻疮。


    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另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霍将军。


    嘴唇哆嗦着，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破碎得如同破风箱。


    “将…将军！野牛谷…遇伏！是…是‘雪鹞子’！王校尉…王校尉他…重伤！快不行了！！”


    他剧烈地咳嗽，咳出带着冰碴的血沫。


    “沈队长…沈队长他…为了救校尉…引开追兵…一个人…冲…冲进‘断魂峡’那边…雪…雪崩…全…全埋了！！”


    “什么？！”


    砰啷！


    沈厌腰间悬挂的一块羊脂玉佩脱手坠地，摔得粉碎！


    他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如同脆弱的冰面。


    瞬间龟裂、崩塌，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他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凌战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


    离她最近的亲兵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瞬间掉进了冰窟。


    她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声。


    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根根凸起。


    霍将军拄拐的手猛地收紧。


    粗糙的木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矍铄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狰狞的震怒与痛惜。


    沈泓清澈的眸子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茫然。


    仿佛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


    下一秒，他默默上前一步，伸出微凉的手。


    轻轻扶住了沈厌那微微颤抖、冰冷僵硬的手臂。


    帐内死寂。


    只有斥候粗重濒死的喘息和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衬得那无边无际的绝望，更加震耳欲聋。


    “先救人！”


    凌战沉声，对着冲进来的军医点了点头。


    野牛谷，断魂峡外围。


    风雪如同发狂的白色巨兽，咆哮着撕扯天地。


    能见度不足十步。


    坚硬的雪粒子打在皮甲上噼啪作响，裸露的皮肤瞬间麻木。


    沈骁小队如同陷入白色泥沼的困兽，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头儿！前面！山脊线！”


    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嘶吼着，声音在风啸中断断续续。


    他指向左侧一道模糊的、相对平缓的雪坡。


    那是通往相对安全高地的唯一可能路径。


    沈骁抹了一把糊住眼睫的冰霜。


    顺着手指望去，心头刚升起一丝希望，瞳孔骤然紧缩！


    那看似平缓的雪坡顶端，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数十个幽灵般的白色身影！


    他们与风雪融为一体，只有手中弯刀反射出冰冷的微光。


    为首一人，身形矫健如鹞鹰。


    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雪鹞面具，正是狄人最精锐的雪地斥候——“雪鹞子”！


    “散开！找掩体！是‘雪鹞子’！”


    沈骁的吼声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风雪的呜咽。


    晚了！


    几乎在沈骁示警的同时，那些雪白的身影动了！


    他们并非一窝蜂冲下，而是如训练有素的狼群。


    分成三股，两股从侧翼包抄，动作迅捷如电。


    借着雪坡的坡度，瞬间就切断了沈骁他们向两侧和后方撤退的可能！


    而中间一股，由那雪鹞面具头领率领，居高临下，直接俯冲下来！


    更可怕的是。


    他们并非盲目冲锋，而是三人一组，前排持厚皮盾抵挡可能出现的零星箭矢。


    后排则借着前冲之势，猛地掷出套索和带着沉重铁蒺藜的飞索！


    “小心套索！”


    王校尉乃王吉安之子，他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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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挥刀劈开一根甩向自己的绳索，铁蒺藜擦着他的臂甲划过，带起一串火星。


    他身边的亲兵就没那么幸运。


    被一根套索精准地套住了脖子，巨大的拉扯力瞬间将他拖倒在地。


    紧接着数把弯刀就凶狠地剁了下去！


    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喷溅开，瞬间又被风雪覆盖。


    战斗在瞬间爆发，惨烈异常。


    北疆军士兵凭借悍勇和精良的甲胄奋力抵抗。


    刀光剑影在风雪中闪烁，每一次兵刃交击都爆出刺目的火花。


    但“雪鹞子”的战术极其刁钻狠辣，他们利用地形和人数优势，不断分割、挤压，将沈骁小队逼向一处狭窄的、被巨大冰壁和陡峭山石夹着的死地。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


    仿佛大地在呻吟，从众人头顶上方传来！


    紧接着，是连绵不绝的、如同万马奔腾般的轰鸣！


    “雪崩！”


    沈骁和那雪鹞面具头领几乎同时抬头，眼中都闪过一丝惊骇！


    巨大的雪浪如同白色的死亡洪流。


    从更高的山脊上倾泻而下，裹挟着碎石和冰块。


    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下方混战的人群碾压而来！


    生死关头，双方都顾不得厮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往断魂峡口冲！快！”


    沈骁目眦欲裂。


    指向唯一一个相对低洼、可能避开雪崩主冲击方向的豁口——断魂峡！


    那里地形复杂，布满嶙峋怪石和深邃冰隙，是绝地。


    但此刻也是唯一的生路！


    所有人，无论是北疆军还是“雪鹞子”，都发疯般地朝着那个方向狂奔！


    雪崩的恐怖气浪已经掀起了地上的浮雪。


    如同白色的海啸，紧紧咬在众人身后！


    “啊——！”


    一名落后的北疆军士兵被翻滚的雪块砸中，瞬间消失。


    一名“雪鹞子”被气浪掀飞，惨叫着撞在尖锐的冰柱上，粉身碎骨。


    王校尉冲在最前面。


    眼看就要冲进峡口相对安全的地带。


    突然，一块从雪崩洪流中飞溅出来的、磨盘大小的坚硬冰块。


    如同炮弹般呼啸着砸向他的后背！


    他正全力前冲，根本无从躲避！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沈骁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看准角度。


    如同扑食的猎豹般从侧面全力冲出。


    肩臂肌肉瞬间贲张隆起，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力，狠狠撞在王校尉的腰侧！


    砰！


    沉闷的撞击声中，王校尉被他撞得向侧前方踉跄扑出！


    轰！咔嚓——！！！


    那块磨盘大的坚硬冰块擦着沈骁扬起的肩甲呼啸掠过。


    带着万钧之力。


    狠狠砸在王校尉原本位置后方的一块半人高的尖锐岩石上！


    坚冰与岩石猛烈碰撞，轰然炸裂！


    无数大小不一的锋锐碎石和冰片。


    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又似死神的镰刃，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向着四面八方激射！


    “噗嗤！”“噗嗤！”“噗嗤！”


    数块边缘锋利的石片。


    如同淬毒的獠牙，狠狠贯入了王校尉毫无防备的后背和大腿！


    鲜血瞬间飙射而出！


    其中一块拳头大小、边缘参差如锯齿的石块。


    更是带着恐怖的动能，深深嵌入了他的腰椎附近！


    “呃——！”


    王校尉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仿佛被掐断喉咙的痛哼。


    整个下半身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猛地一软。


    口中喷出一股带着内脏碎块的血沫。


    整个人如同被丢弃的破麻袋。


    重重向前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刺目的猩红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校尉！！！”


    周围的士兵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带他走！这是军令！快！滚进峡口！”


    沈骁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反手一刀，寒光闪过。


    狠狠劈断了自己那匹狄人健马的缰绳！


    然后，蕴含着悲痛与怒火的一掌，用尽全身力气猛拍在马臀上！


    “唏律律——！”


    战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


    如同离弦之箭，疯狂地朝着追来的“雪鹞子”人群冲撞过去！


    “拦住它！”


    雪鹞面具头领气急败坏。


    突如其来的马匹冲撞让追兵阵型瞬间一乱。


    几声惨叫响起。


    那匹健马瞬间被数把弯刀砍翻在地，鲜血染红了雪地。


    趁着这用生命换来的刹那混乱！


    沈骁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被士兵们拼命拖向峡口的王校尉。


    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爆发出体内最后的力量。


    朝着与断魂峡口安全地带截然相反的方向——


    那片完全暴露在雪崩主洪流正前方的、开阔而绝望的死亡雪坡。


    亡命狂奔而去！


    “追！宰了他！别让他跑了！”


    雪鹞面具头领的咆哮充满了被戏弄的狂怒。


    一部分杀红了眼的追兵下意识地调转方向，紧咬着沈骁的背影追去。


    白色的死亡洪流。


    带着碾碎山峦的恐怖威势和震耳欲聋的咆哮，终于降临！


    巨大的雪浪如同天神倾倒的玉壶。


    瞬间将沈骁狂奔的渺小身影，连同那些紧追不舍的“雪鹞子”。


    彻底吞没！


    视野里，只剩下翻滚、咆哮、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白。


    “头儿——！！！”


    峡口处，幸存士兵们死死抱住想要挣脱冲回去的同伴。


    凄厉到极致的呼喊。


    被淹没在雪崩那毁天灭地的轰鸣之中。


    显得如此微弱，如此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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