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的条纹在顾夜寒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缓缓移动，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的空气中只剩下消毒水的气味和小糯米细微又压抑的、带着恐惧与愤怒的吸鼻子的声音。


    顾夜寒的目光，沉静地凝固在小推车上。


    那张洁白的画纸。


    红色的箭头刺眼又直白，带着孩童画笔特有的圆润，却又精准得像一把手术刀，割开了他试图维系最后自控的表象。


    【糯米不粘牙】 → 【星辰大海】


    小宇。


    网络。


    追踪。


    妹妹。


    所有的点，被这简单的一笔，完美串联。


    那枚皱巴巴、脏兮兮的金色糖珠纸片皇冠，被覆盖在下，像是一个被丢弃的、讽刺的过往象征，宣告着之前在泡泡城堡前的所有侥幸和猜测都是徒劳的。


    真相。


    赤裸裸地、不容辩驳地摊开在他眼前。


    心底那片刚刚被小糯米哭喊“大魔王爹地抢妹妹”而炸裂出的冰湖，此刻仿佛被投入了万吨的巨石。极致的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不是释然，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更庞大、更沉重、如同深水炸弹爆开后无声的、持续扩散的压抑。


    五年的欺骗。


    另一个孩子的存在。


    “幽灵”的身份。


    小宇孤独的寻找。


    以及……


    那个躺在白色病床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曾被他视为“累赘”的女人。


    她到底藏了多少秘密？经历了多少事？才能在离开他之后，摇身一变，成了连顾氏都要重金求助的“魅影”，还养大了这个如同小太阳般、却又因为他的出现而恐惧崩溃的糯米团子？


    一种混杂着被愚弄的愤怒、被挑战掌控力的不悦、以及对眼前这团巨大未知迷雾的……难以言喻的凝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那深邃眼底沉淀如墨的情绪，浓得化不开，在阳光斜照下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就在这时。


    隔帘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沈医生走了出来。她约莫五十岁上下，带着银边眼镜，气质温和却透着专业干练。她是这家顶级私立亲子诊所的负责人，也是顾家的家庭医生推荐来、技术精湛又口风极紧的专家。


    “顾先生。”沈医生走到顾夜寒身边，声音不高，带着职业的平静。她的目光扫过蜷缩在角落的小糯米，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但很快恢复专业。


    顾夜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间几乎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像一座沉默移动的山岳。他那双沉凝如墨的眼睛落在沈医生身上，没有看床上的人，也没有看角落里的女儿。


    “说。”只有一个字，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波澜。但那份无形的威压，让诊室里的空气都滞重了几分。


    沈医生推了推眼镜，语速清晰平稳：“初步检查没有明显器质性问题，生命体征平稳。这位女士的低血糖非常严重，胃部有痉挛迹象，脱水加严重焦虑导致的应激反应，心力交瘁超过身体负荷极限，是晕厥主因。需要立即补液和休息观察。另外……她手腕和手臂上有比较严重的淤青和皮下软组织挫伤，”她顿了一下，声音微微低沉了点，“是新伤，推测是强力拉扯造成的。”


    强力拉扯……


    顾夜寒的视线几不可查地从沈医生的描述转向了隔帘方向，又在半途强行收回。修长的手指在身侧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昏暗包厢里，他关上门时，苏念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背脊。还有……那个将他视为洪水猛兽、哭喊着“放开我”的小小身影。


    “尽快处理。”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讨论一份不重要的文件。


    “已经在进行。”沈医生点头，继续道，“还有那位小朋友。”她目光柔和地看向角落里的小糯米，“小糯米是吧？她情绪应激反应非常剧烈，过度惊恐状态还没完全解除，有轻微喉头水肿迹象。哭闹后需要水分和含糖食物缓解。心理安抚更重要。”


    沈医生的视线在顾夜寒冰冷得没有任何表示的脸庞和角落里缩成一团、戒备如同小兽的小糯米之间不着痕迹地来回了一下，职业性地补充了一句：“如果可以，最好有她熟悉信任的人在身边，情绪会更快稳定下来。”


    顾夜寒沉默着。那沉凝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越过了隔帘缝隙投出的有限光线，落向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的、紧紧抱着粉色兔子的鹅黄色小身影。


    小糯米在他目光投来的瞬间，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瞬间把脸完全埋进了粉色兔子的绒毛里！小小的身体僵硬着，从发丝到紧绷的小短腿都在无声地尖叫：走开！不要看我！


    那股浓得肉眼可见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抗拒和恐惧，像一道无形的壁垒，将这对名义上的父女死死隔开。


    顾夜寒的目光在那蜷缩的小身体上停留了大概三秒钟。没人知道他在这三秒里想什么，甚至连他眼底的沉郁都依旧深不见底。


    他没有回应沈医生关于“信任人陪伴”的建议。


    反而。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无声地伸向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候在旁、几乎让人忽略的陈哲。


    陈哲立刻会意，动作迅捷如风却又悄无声息地从随身携带、其貌不扬的深色手提包夹层里，掏出一个小巧、没有任何标识的哑光黑色绒布袋。


    顾夜寒接过，没有打开。两根修长的手指探入绒布袋口，准确而稳定地夹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支票夹。


    不是名表。


    不是某个商业帝国的权柄象征。


    是一颗糖。


    一颗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糖果。粉白色相间的透明糖纸包裹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是一颗小小的、圆润的、带着天然小疙瘩和绿叶图案的草莓形状的软糖。糖纸捏在顾夜寒那骨节分明、修剪整洁、惯常签署亿万合同的手指间，显得无比突兀，甚至带着点荒谬的违和感。


    没人知道陈哲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一颗如此普通幼稚的草莓软糖。


    顾夜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指间捏着那颗糖，没有犹豫，直接迈开步子，朝着小糯米蜷缩的角落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稳，踩在诊所柔软吸音的浅粉色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每一步逼近，都像是踩在小糯米紧绷的心弦上！巨大的压迫感让她连埋在兔子身上的抽噎都停住了，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像一只要被踩到的穿山甲。


    顾夜寒在她面前一步处停下。居高临下，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那个小小的角落。


    他缓缓地蹲下身。


    这个动作让他那极具压迫感的高大身影暂时矮了下来，与小糯米平齐。但那份冰冷的气场并未减弱分毫。


    小糯米吓得猛地往后一缩，圆滚滚的后背紧紧抵住了冰凉的墙壁，抱着兔子的手臂箍得更紧，只露出一只惊恐到了极致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顾夜寒捏着糖的手指。


    “这个。”顾夜寒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平稳得像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没有丝毫起伏和温度，“甜的。”


    他将那颗粉白色的草莓软糖，极其平静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放在了小糯米面前那把大大的、她坐着的红色小熊塑料椅的平坦扶手上。


    糖纸在灯光下折射着微弱的、廉价的七彩光晕。


    放好。


    他站起身。


    没有再看小糯米，也没有再说什么哄慰或者解释的话。


    仿佛只是执行了一个冰冷的指令：给受惊的孩子补充糖分。


    那颗小小圆润的粉色草莓软糖，就那样突兀地、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和小糯米惊惶未定的大眼睛隔着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对视着。


    顾夜寒已经大步走回了窗边那个原点，重新背对着一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高大挺拔的背影如同一道厚重的冰墙，重新隔绝了诊室内所有的脆弱与挣扎。


    角落里的小糯米，惊魂未定地偷瞄着那颗糖。


    又看看那个可怕高大的背影。


    再看看那颗静静地待在塑料扶手上的粉红色的糖。


    她舔了舔自己因为哭喊而干裂疼痛的嘴唇，偷偷咽了一下口水。


    小手犹豫地、悄悄地伸向兔子。


    小糯米偷偷看了一眼那个“大魔王”的背影，确认他没有回头的意思，又看看那颗看起来很好吃的、亮晶晶的粉色糖果。


    糖……


    妈咪以前说过，哭了、怕了，吃点甜的东西就会好一点点……可是……这是大魔王给的毒糖果吗？


    好……好想吃那个草莓形状的呀……


    就在小糯米的手指尖即将小心翼翼、做贼般触碰到那颗小草莓软糖的糖纸边缘时——


    隔帘微微动了一下。


    一个小小的、穿着深蓝条纹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隔帘边上。


    小宇的目光，静静地扫过角落里的那颗糖和妹妹又渴望又害怕的小动作。


    然后，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雷达，投向了那个站在窗边的、沉冷如山的身影。


    他那张小脸上的平静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了一丝丝……


    困惑。


    爹地刚才走过去的时候……


    他看妹妹的眼神……


    小宇那双如点漆般的眸子里，映着阳光穿过窗棂的微尘，闪过一丝极淡却锐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