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外死寂得可怕。


    顾夜寒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覆盖在自己拳背上、属于儿子的柔软小手在剧烈地颤抖，伴随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无声地砸落。


    冰冷的手背皮肤被那灼人的湿意濡湿。


    那感觉，像岩浆流过万年冰川，所过之处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留下深不见底的焦痕。


    他绷紧的指骨在指尖传递的温热中，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就在这时。


    嘎吱——


    抢救室沉重的大门被从里面推开。


    门框顶部的红灯终于熄灭，换成了柔和的、象征着暂停的白光。


    门外凝固的空气仿佛瞬间流动起来。


    顾夜寒如同一座刚刚经历剧烈地震却强行维持着表面完好的雪山，猛地抬眼望去！


    小宇触电般瞬间缩回了覆在父亲拳背上的小手，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急切又恐惧地看向门内。


    一个穿着隔离衣、带着口罩的医生率先走了出来，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紧绷的神色似乎稍有缓和。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门口那道如同寒峰般挺立的顾夜寒身上，然后是墙边一脸泪水、紧张兮兮看着他的小宇。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语速平稳清晰：


    “暂时稳定住了。”


    简短的五个字。


    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


    顾夜寒僵硬的脊背几不可查地轻微晃动了一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彻底松开了，掌心一片湿冷的汗意。


    小宇一直屏住的呼吸也猛地松懈，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差点软倒，慌忙用手撑着墙壁才站稳。


    医生继续道，声音带着凝重：“孩子生命体征暂时平稳，心肌急性损伤的高危期算是勉强过去了。但情况……非常复杂。”


    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严肃疲惫的脸：“没有特效药的支撑，我们只能做最基础的生命支持和脏器维护，尽量遏制损伤恶化。但那些已经受损的心肌细胞……未来功能能恢复多少，会不会留下永久性隐患，要看后续恢复治疗和……有没有奇迹。”


    “没有特效药……就只能‘拖’？”顾夜寒的声音响起，冰冷，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并未看向医生，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如同寒潭，沉沉地望着抢救室敞开的门缝。视线似乎穿透了那道缝隙，牢牢地锁在门内某个地方。


    “我们……尽力了。”医生没有否认，语气沉重。


    就在这时。


    门内传出轮子滚动的细碎声响。


    两个护士推着一张移动病床缓缓出来。


    病床上，小糯米小小的身体掩在雪白的被子下，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小脸。她闭着眼睛，像一只疲惫不堪的小兽沉睡着。身上连接着心电监护仪的导线，屏幕上跳动着异常缓慢却规律的心跳折线。


    而在病床旁，一只手紧紧握着女儿露出被子的小手。


    苏念的身影紧随着病床出现。


    她像是刚从冰冷的深渊里爬出来，整个人苍白得几近透明，脸上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疲惫和死寂。她的脚步虚浮踉跄，全靠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冰冷的金属床栏支撑着身体。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像两颗被磨砂玻璃蒙住的黑曜石，空洞地看着前方，没有任何焦点。


    护士平稳地推着床走向VIP病房。


    苏念一步一挪地跟着，仿佛用尽了灵魂里最后的气力。她的所有注意力都粘在女儿沉睡的小脸上，外界的一切——医生的话语、抢救室门口的人、甚至是她自己几乎站立不稳的状态——都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噪音。


    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


    当病床和失魂落魄的苏念经过僵立如松的顾夜寒身旁时——


    苏念连一个眼角的余光，一丝情绪的涟漪，都没有分给这个制造了今晚所有风暴源头、又掌控着“药”的生死命脉的男人。


    她完全无视了他。


    仿佛站在那里的只是一块冰冷僵硬的背景板。


    或是一团……污浊难言的空气。


    顾夜寒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定定地落在苏念毫无表情、空洞麻木的侧脸上，又缓缓移向她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以及女儿那异常苍白虚弱的小脸。


    那双墨眸深处，那片刚刚被小宇眼泪和女儿安危撕开一道缝隙的冰原，似乎正以更快的速度重新凝结、加固……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坚硬、也更加……空茫。


    苏念跟着病床，趔趄着消失在VIP病房的转角。


    走廊里，只剩下顾夜寒、小宇、医生和几个等待的保镖人员。


    气氛沉闷压抑。


    小宇看看爹地冰冷高大的背影，又看看妹妹消失的方向，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他忍着手掌和膝盖的剧痛（刚刚摔倒和被墙磨擦的地方肯定青紫了），悄悄挪到VIP病房门口，小小的身体扒在门框上，担忧地向里张望。


    “顾先生，”医生走向顾夜寒，语气凝重，“关于后续治疗和看护，我们……”


    “让她走。”


    顾夜寒冰冷的声音如同冰锥落地，砸断了医生的话。


    他依旧站在原处，没有回头，仿佛只是在对空气下达命令。深邃的目光却透过VIP病房敞开的门缝，落在了房间里那张病床上蜷缩的鹅黄色身影上。


    “什么？”医生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孩子现在需要密切观察！而且苏小姐她……”


    “我让你，”顾夜寒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打开医院所有的门。让她们离开。现在。”


    他的语调极其平淡，却像是一句不容置疑的审判。


    “可…可是孩子现在经不起任何折腾！她的心脏……”


    “你只需要执行！”顾夜寒终于侧过头，那双如同淬炼寒冰的眼眸扫向医生，锐利、冰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打开所有通道。让她带着孩子走。其他一切后果，我担。”


    他的语气加重了“让她”两个字。


    医生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寒意顺着脊梁骨爬升。他张了张嘴，看了看VIP病房里守在床边如同失去魂魄的苏念，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周身散发着死寂寒意、却又“开恩”放行的顾总……


    最终，职业素养让他明白，此刻离开，或许真的对极度抗拒这家医院和眼前这位权势人物的母亲而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保护。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点了头，转身快步走向护士站。


    VIP病房内。


    苏念仿佛没有听到门外那冰冷清晰的放行指令。


    她只是跪坐在病床边冰冷的地毯上，身体疲惫地前倾，上半身轻轻伏在床边。她的脸颊轻轻贴着小糯米被包裹在薄毯下的、冰凉的小手。


    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女儿沉静得不像话的睡颜，没有任何焦点。浓密濡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掩盖了所有崩溃的情绪。世界只剩下指尖传递来的那一点微弱、却固执存在的生命暖流。


    走廊外传来清晰的指令声和门禁解除、电子闸门开启的嗡鸣声。


    苏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睫毛微微颤动。


    仿佛从一场漫长冰冷噩梦中被细微的风唤醒。


    她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直起身体。空洞的目光终于从女儿脸上移开，落向了那扇敞开的病房门。


    门外。


    医院深夜亮如白昼的灯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清晰可见，通往外界的走廊通道一路绿灯。


    没有阻拦。


    顾夜寒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更深沉、更冰冷的决绝瞬间包裹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


    然后，她没有再看任何人。


    只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冰凉的手穿过女儿身下。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珍视，像捧着一件即将彻底碎裂的绝世琉璃。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糯米那轻飘飘的小小身躯，如同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般，重新紧紧地、稳稳地抱在了自己怀里。


    没有任何言语。


    没有告别。


    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这冰冷的病房和外面那敞开的通道。


    苏念抱着女儿，一步步、蹒跚地、却又异常坚定地，迈出了病房门口。


    穿过医生和护士沉默的注视。


    走过那道解除封锁的安全门。


    融入医院大厅深夜依旧零星的喧闹和人流之中。


    她的背影单薄而沉重，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却始终没有回头。


    顶层总裁办休息室的巨大落地窗前。


    顾夜寒颀长孤寂的身影默然伫立。


    窗外是沉沉睡去的都市，零星灯火如同熄灭的星辰。玻璃倒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却看不真切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暗影。


    陈哲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几步，垂手侍立。


    “顾总。苏小姐母女安全离开了医院。已安排人暗中护送到……苏小姐闺蜜沈清清名下的一个小区住处。”陈哲的声音刻板地汇报着，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补充，“苏小姐在离开病房时……掉了一样东西。”


    陈哲上前一步，摊开掌心。


    在他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不是重要的证件。


    不是值钱的珠宝。


    是一颗糖。


    粉白色透明糖纸包裹着的、圆润饱满的草莓形状软糖。


    糖纸的边缘有些微皱，沾上了一点尘土，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正是那个混乱包厢里，顾夜寒曾蹲下身，放在小糯米座椅扶手上的那一颗。后来被苏念拖拽着小糯米仓皇逃离时，从她的衣袋中跌落？还是小糯米在车上时无意识从口袋里滑出，最终遗落在病房冰冷的角落？


    顾夜寒的目光，缓缓垂下。


    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落在那颗小小的、廉价的、在陈哲掌心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粉色糖果上。


    暗沉的眼底，映不进任何窗外的灯火。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昏暗中划过冷硬的空气，精准地探向陈哲掌心的那颗糖。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糖纸。


    就在他的指腹即将包裹住那颗糖的瞬间——


    他的动作，极其微妙地……停顿了一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