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发炮弹，落在了仓库旁的空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


    炮火如同狂风暴雨，将整栋大楼笼罩。


    墙壁在颤抖，灰尘和碎石从天花板上簌簌落下。


    战士们蜷缩在掩体后面，用手捂住耳朵，身体随着爆炸的冲击波而起伏。


    “狗日的，终于舍得用炮了！”老铁吐掉嘴里的泥沙，骂骂咧咧。


    “省点力气吧，这只是开胃菜。”钱队的声音在轰鸣中有些模糊。


    陆战靠在墙角，用一块布擦拭着HK433的枪身。


    他知道，这轮炮击之后，就是日军的总攻。


    ……


    凌晨十二点，酥州河。


    河水冰冷刺骨，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


    “璇姐，我…我有点怕。”张爱玲牙齿打着颤，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


    “怕就对了，怕才要往前走。”薛璇在前面，奋力划着水，声音坚定。“想想那些死去的同胞，想想仓库里的弟兄。”


    张爱玲咬了咬唇。


    她想到了。


    她也想到了那个在楼顶上，用喇叭向一万日军宣战的身影。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驱散了寒冷和恐惧。


    她不再说话，只是跟着队伍，朝着那个在炮火中若隐若现的巨大黑影游去。


    “拐哥，你快看！河里有动静！”负责警戒的端午捅了捅身边的羊拐。


    羊拐一个激灵，抓起步枪，压低了身体。


    “鬼子的水鬼？”


    “不像，人还不少，速度也不快。”端午举起望远镜，“我操，是老百姓！还有女的！”


    “啥玩意儿？”羊拐抢过望远镜。


    镜片里，十几个身影正在水中挣扎，为首的几个，确实是女人。


    “他妈的，这个节骨眼上，过来添什么乱！”羊拐骂了一句，却还是对身后喊道：“来几个人，搭把手！是自己人！”


    很快，几条绳子从仓库的窗口扔了下来。


    薛璇和张爱玲一行人，被筋疲力尽地拉进了仓库。


    一楼大厅。


    十几个人裹着毯子，冷得瑟瑟发抖，头发还在滴水。


    周围，围了一圈的士兵。


    这些天，他们见惯了死人，见惯了鬼子，这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活生生的，年轻的女人。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是看什么稀罕玩意儿。


    “咳咳。”一个戴着眼镜，同样浑身湿透的男人站了出来，他是《申报》的战地记者张琦。


    “各位长官，我们是响应委员长号召，来支援四行的。”


    “支援？”一个士兵咧嘴笑了，“就凭你们？别是来送人头的吧？”


    这话糙，但理不糙。


    张琦的脸涨红了，正要反驳。


    张爱玲却先一步开口了。


    “这位大哥说的没错，我们不会开枪，也不会拼刺刀。”


    “我来，是负责登记各位英雄的姓名和籍贯。”


    “委员长有令，凡是登记在册的将士，你们的籍贯所在地，当地政府会立刻送去一份抚慰金。”


    “十块大洋！不，二十块大洋！”


    “让家里的父母妻儿，知道你们在为国尽忠，也能过个好年！”


    大厅里，安静了一秒。


    “啥？真的假的？”


    “二十块大洋？俺在乡下，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啊！”


    “俺娘的病有钱治了！”一个小战士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们不怕死。


    他们怕的是，自己死了，家里人没人管。


    现在，这个最大的顾虑，没了。


    整个大厅都沸滕了，一群铁打的汉子，此刻却哭的哭，笑的笑。


    “都吵什么呢？”


    陆战的声音传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他走了过来，身上还带着硝烟的味道。


    他的视线扫过这群不速之客，最后，定格在了张爱玲的脸上。


    他认出了她。


    那个在金陵，有点天真，有点固执的女学生。


    “胡闹。”陆战皱起了眉，“谁让你们来的？这里是战扬，不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


    他走到张爱玲面前。


    “现在，立刻，给我回家去。”


    他的语气，是命令。


    张爱玲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薛璇却挡在了她身前。


    “陆战师长，我们不是来胡闹的。”薛璇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着陆战的压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们男人能上战扬保家卫国，我们女人也一样可以。”


    “就是！”记者张琦也扶了扶眼镜，大声说道：“陆师长，你这是看不起我们，更是看不起女人！”


    “我们是杀不了敌，但我们可以救人，可以包扎伤口，可以做你们男人做不了，也做不好的事情！”


    “你们……”


    陆战看着眼前这几个昂着头，一脸倔强的女人。


    他忽然感觉有些头疼。


    他想骂人。


    却一个字都骂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


    说她们天真？说她们愚蠢？


    可这份天真和愚蠢，名字叫“爱国”。


    他摆了摆手，脸上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钱队，带她们去楼上，找个安全的房间待着。”


    “别让她们乱跑。”


    “妈的，真是会给我找事。”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转身就走。


    钱队看着陆战离去的背影，又瞅了瞅眼前这群冻得发抖的“支援力量”，感觉脑壳子嗡嗡作响。


    “陆师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记者张琦推了推鼻梁上满是水汽的眼镜，把胸膛挺了起来。


    “难道抗日救国，只许你们军人流血，不许我们百姓出力吗？”


    “我们是手无缚鸡之力，可我们有一腔热血！”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引得身后几个同来的学生也是连连点头。


    陆战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没有发怒，只是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张琦。


    “一腔热血？”


    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问你，你知道这仓库外面，有多少鬼子吗？”


    张琦一愣，随即昂首道：“报纸上说了，日军第三师团，约莫一万余人！”


    “一万？”


    陆战笑了。


    “那是昨天晚上的数字。”


    “现在，是十万。”


    张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十…十万？”


    “没错，十万。”


    陆战走到他面前。


    “华北方面军的几个师团已经南下，柳川平助的第十军也已经在金山卫登陆，正朝这边包抄。”


    “你以为鬼子费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拔掉我们这四百多号人？”


    陆战的手指，指向了西南方向。


    “他们的目标，是金陵！”


    “他们在这里大张旗鼓，就是要做给全世界看，要把我们这根钉子拔掉，把我们当成一个典型，用来震慑所有还想抵抗的中国人！”


    “他们要打断我们整个国家的脊梁骨！”


    “现在，你告诉我，你那一腔热血，除了过来多添一具尸体，还能干什么？”


    张琦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薛璇和张爱玲等人，脸色也刷一下变得惨白。


    她们以为自己是来支援英雄的。


    却没想到，是来见证一扬通往国难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