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遂闻言，却更是眉头紧锁。


    “你既说无忧真人行踪飘渺，近乎传说，又如何能这般清晰地画出他的容貌？”


    慕容冲放下笔，轻叹一声。


    “因为……我确实见过他一面。”慕容冲缓缓道。


    “那是在很多年前，我刚被师父……鬼师带回身边不久的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那天，师父正在山谷中炼制蛊虫，我在一旁打下手。忽然间，山谷中的雾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虫鸣鸟叫都消失了。我那时不懂世上到底有没有神人，只觉得很奇异。然后，他就出现了。”


    他就如同画中那般，穿着粗布衣裳，背着个旧药篓，须发皆白，面容却并不显十分苍老，眼神清澈的不像凡人。


    他是知道了鬼师在人间作祟，专门来找他的。


    但他并未动怒，只是看着鬼师手中冒着黑气的蛊罐，轻轻叹了口气，问：“徒儿，你天资卓绝，本可济世救人，为何偏要执迷于此等损阴德、害性命之术？”


    “师父却反驳，世人愚昧，弱肉强食，唯有力量才是永恒。他钻研这些，不过是想掌控自己的命运，有何不对？”


    慕容冲转过头去，定定的看着郑遂：“他还质问祖师，既然有通天之能，为何不出手整顿这乱世，反而任由魑魅魍魉横行？”


    慕容冲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无忧真人听完，只是摇了摇头。


    说：“道法自然，天行有常。强求不得，干涉亦徒劳。每人皆有每人的缘法，每路皆有每路的因果。你既选了此路，他日苦果自尝，莫要后悔便是。”


    很多事，逃得过因果，但逃不过轮回。


    举头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自有一笔账，会将人一生功过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呢？”郑遂追问道。


    “然后？”慕容冲轻笑一声。


    “然后他们就争执了起来。师父怨祖师冷漠，见死不救。祖师则言师父已入魔障，执念太深。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


    无忧真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鬼师，则没有任何反思，而是变本加厉。


    郑遂听完，沉默了片刻。


    可心中疑惑却更甚。


    “既然无忧真人是蛊术开山鼻祖，拥有莫测之能，又明知鬼师误入歧途，危害世人，为何他当时不直接出手清理门户，收回鬼师的修为，为何要放任自流？”


    这不仅是对鬼师，对风微，对天下所有以此术害人的巫蛊师，似乎都是如此。


    慕容冲听到这个问题，却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郑遂。


    恍然间，郑遂忽然觉得，他不是他。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陛下，您相信……天亦有道，人各有命吗？”


    郑遂一怔。


    慕容冲继续说着。


    “在无忧真人那般境界的人看来，或许天地万物，皆有其运行之理。善恶因果，自有轮回。强行干预一人的命数，或许便会搅动更大的因果，引发不可预知的变故。他并非冷漠，而是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更广阔的道。”


    就像一棵树，生了蛀虫，匠人或许会着急剔除。


    但对于整片森林来说，一棵树的生死枯荣，不过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


    蛀虫的存在，或许也是为了维持某种平衡。


    他点化了鬼师，给了选择的路，但鬼师执意要走邪路，那之后的苦果，便需他自己承担。


    这，或许就是无忧真人眼中的道。


    所以，他不会亲自出手清理门户，不会刻意去铲除世间的恶。因为在他眼中，那或许也是因果的一部分。


    “我们能做的，便是在这既定的命数中，尽力去挣扎，去寻求那一线属于自己的生机。比如现在，陛下您想救影巫和巫咸，而我知道祖师的样貌和一些微末的线索，这便是我们此刻的缘和挣扎。至于能否找到他，能否求得解法，那便是……命了。”


    慕容冲说完，便不再言语。


    郑遂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可半晌，却又说道。


    “尽管朕经历了很多，但是此刻，朕遗留不信命。”


    若真有所谓的命数，他早已该死在穿越而来的那一刻，或是死在徐敬意的无数次算计之中。


    但郑遂没有。


    郑遂一步步走到今天，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大齐的国运。


    这难道不是挣脱了命数？


    慕容冲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多了几分悲悯的笑意。


    “陛下以为自己挣脱了命数？”他缓缓开口。


    “那陛下可否想过，您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为何偏偏是您，而不是别人？您改变了许多事，但这改变本身，焉知不是命运早已写好的一环？”


    郑遂一愣。


    他……他如何知晓自己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慕容冲却向前微微倾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郑遂，缓缓道。


    “我曾是大燕太子，尊贵无比，这似乎是命。后来国破家亡，沦为鬼师的棋子，这似乎也是命。”


    他轻信鬼师，引匈奴入关，造下无数杀孽，这似乎更是自作孽的命。


    被郑遂所擒，沦为阶下囚，按律当斩，这似乎更是命定的终点。


    “然而。”慕容冲话音一转。


    “风微作乱，西蜀蛊毒横行，陛下急需懂蛊术之人，我这才侥幸多活了这些时日。而今日，又因我知道无忧真人的线索，得以站在这里与陛下谈论因果命数。”


    这一环扣一环，从高峰到谷底，又从死境中觅得一线生机。


    这每一步，看似是慕容冲的选择，或是郑遂的决断，但又何尝不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走？


    焉知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命定的因果？


    “您以为您跳出了因果。”慕容冲说道。


    “可您又如何能确定，您此刻的跳出，不是那更大因果的一部分呢？”


    郑遂大为震惊，心尖狠狠的颤了一下。


    他穿越的原因，他改变的那些事，他遇到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此刻与慕容冲的对话。


    难道这一切，真的都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