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青溪初建
作品:《女扮男装,和孪生兄长互换人生后》 青溪县的临时营地扎在柳巷北口。
三十五顶灰布帐篷沿着溪岸排开,像一串刚落地的灰雀。
暮色浸下来时,最后一缕阳光正掠过帐前那方青石案。
案后坐着的白衣人被镀了层柔光,倒比溪水里的月亮更晃眼。
温长空垂着眼,指尖捏着支狼毫笔,笔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移动。
他穿了件月白细布长衫,领口上半朵暗纹兰草将喉间遮得严严实实。
乌发用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风一吹就轻轻晃。
“温姑娘,俺的工分。”
一个粗粝的声音撞过来,惊得他笔尖顿了顿,墨滴在“李二柱”三个字旁边洇开个小团。
他抬起头,长睫如蝶翼般扇了扇,眼底还带着点未散的书卷气。
这是他男扮女装主持工分清算的第三日,也是青溪县推行“按量计酬”的第一天。
站在案前的是个扛锄头的汉子,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
温长空接过他手里的竹牌,牌上刻着“挖渠三丈”,字迹歪歪扭扭,是王宇特意让人打的记工牌。
“三丈渠,每丈五分,共十五分。”
他声音清得像溪水流过卵石,拿起朱笔在册子上圈了个“15”,
“明日去伙房领粮,十五分能换两升糙米,够你家三口吃一天了。”
汉子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多谢温姑娘!这公道!”
温长空刚要应声,身后忽然传来拐杖捣地的“笃笃”声,又急又重,像在敲谁的骨头。
他心里咯噔一下,握着笔的手悄悄收紧。
是赵老太来了。
这三日,赵老太总爱踩着收工地点来。
不是嫌记工牌刻得不清楚,就是说自己搬的石头比旁人重,今儿怕是又要生事。
温长空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袖摆下掐了掐掌心。
他自小在书房里长大,连跟人高声说话都少,哪见过这阵仗?
可眼下,妹妹带着人去清剿黑风寨余孽,他这个“温姑娘”,总得替她守住这后方。
赵老太拄着根枣木拐杖,一步三晃地挪到案前。
她穿件打满补丁的青布褂子,头发灰白地乱糟糟堆在头上,一双三角眼眯着,扫过温长空时,像在看块没长熟的瓜。
“温姑娘,”
她的声音又哑又尖,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老婆子的工分,你咋才给三分?”
温长空翻开前页,找到“赵老太”的名字,底下记着“搬运石块五块”。
他指尖点在字上,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赵婆婆,规矩上写着,搬运石块十块以上记五分,五块以下记三分。您今儿搬了五块,不多不少,正好三分。”
“放屁!”
赵老太猛地提高嗓门,拐杖往青石案上一磕,震得砚台都跳了跳,“你个黄毛丫头懂啥!俺年轻时候在云家大院当差,那会儿主子们哪会算得这么抠?老婆子这把骨头,动一动就该值五分!”
周围的人渐渐围拢过来,有刚领完工分的,也有还在排队的,都踮着脚往这边看。
王铁蛋挤在最前面,故意扬着嗓子喊:“赵婆婆说的是!温姑娘年纪轻轻,哪懂啥叫体恤老人?”
李狗剩跟着起哄:“就是!前儿俺看见赵婆婆在太阳底下晒了半晌,就算没搬石头,也该给点辛苦分!”
温长空的指尖在纸页上划过,墨迹被蹭得发毛。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有戏谑,有怀疑,还有几分等着看笑话的。
谁都知道赵老太这三日没干过正经活。
昨天搬了两块石头就蹲在树荫下抽旱烟,今天的五块还是趁人不注意从别人堆里挪过来的。
他的心跳得厉害,耳根悄悄泛红。
穿女装这几日,最怕的就是被人看穿底气不足。
可当他抬眼时,长睫恰好遮住眼底的慌乱,声音竟比刚才更稳了些:
“赵婆婆,您说在云家当差,想来更懂‘一分力气一分钱’的理。”
他拿起案边的竹尺,往旁边堆着的石块量了量,“您搬的这五块石头,最大的也不过二尺见方,比李大叔他们搬的石块轻了一半。按规矩,本就该记三分。”
他顿了顿,眼尾微微上挑,竟带出点天然的温和:“要是您觉得搬石头累,明日可以去伙房帮王婶摘菜。摘满一筐记四分,坐在阴凉里干活,不比在太阳底下搬石头舒坦?”
赵老太被堵得噎了噎,她原以为这白衣少女看着软,三两句就能唬住,没成想她不仅记得清规矩,还堵死了耍赖的路。
帮厨摘菜?
那活计看着轻松,可王婶眼睛尖,半点懒都偷不得,哪有蹲在树荫下抽烟自在?
“你……你这是故意刁难老婆子!”
赵老太的拐杖在地上捣得更响,“俺不管!今儿就得给五分!不然……不然俺就躺这儿,让大伙看看你是咋欺负老人的!”
说着,她真就往地上坐,屁股还没沾着土,就被温长空伸手拦住了。
他的指尖刚碰到她的胳膊,就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脸颊泛起薄红:“婆婆别气,地上凉。”
他转身从案下拿出个粗布袋子,里面装着半袋炒黄豆。
这是他特意让伙房炒的,给干活累了的人当零嘴。“这袋豆子您拿着,算我私人谢您前几日辛苦。”
他把袋子递过去,声音轻却不软,“但工分得按规矩记,不然对那些搬了十块石头的乡亲不公,您说是不是?”
周围忽然静了静,连起哄的王铁蛋都闭了嘴。
谁都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温姑娘,竟能把软话硬理糅得这么匀,既给了台阶,又没破了规矩。
赵老太捏着那袋豆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袋子里的豆子沉甸甸的,倒比那两分工分实在。
她哼了一声,拄着拐杖转身就走,嘴里嘟囔着:“算你丫头会说话!”
温长空望着她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指尖的汗把狼毫笔杆浸得发潮。
他刚要低头继续记账,却见王宇不知何时站在了帐边,正望着他笑,眼里的欣赏藏都藏不住。
“长宁姑娘,”
王宇走过来,手里还攥着那串令牌,“真是……刮目相看。”
温长空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去翻账册:“王大人谬赞了,只是按规矩办事。”
王宇却没走,摸着下巴打量他:“你这性子,倒比长空贤弟还沉得住气。他要是在,怕是早把赵老太的拐杖夺了。”
这话戳中了温长空的心事。
妹妹是烈火,他是静水。
可此刻静水也得学着挡浪。
他没接话,只是提笔在赵老太的名字旁画了个小三角,算是记了笔特殊情况。
夜色漫上来时,帐前的人渐渐散了。
温长空正收拾账册,忽然听见溪对岸传来吵嚷声,夹杂着碗碟摔碎的脆响。
他皱了皱眉,刚要起身。
王铁蛋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嘴里喊着:“温姑娘!王大人!出事了!”
溪对岸的伙房帐前围了二十多号人,为首的是个瘸腿汉子,正指着伙房的门大骂:
“凭啥他李二柱能领两升米?俺们就得喝稀粥?前儿在救济点,谁不是一勺米一碗菜?”
温长空认得他,是下坪村的刘老四,腿是匪患时被马蹄子踩的,这几日总说腿疼,啥活都没干,按规矩只能领半升救济粮。
人群里突然挤出个抱着三个娃的妇人,大的牵着衣角,小的还在怀里吮手指,她眼眶通红地喊道:
“温姑娘!俺家男人被土匪杀了,就剩俺一个女人家,咋跟壮汉比挖渠?三个娃天天饿得直哭,总不能让他们跟着俺一起饿死吧!”
旁边一个佝偻着背的瞎眼老头也跟着颤声附和:“匪患时挨了刀子,如今连锄头都握不住,这按量计酬,是要把俺们这些残弱逼上绝路啊!”
有人跟着喊道:“就是!村里能干活的壮丁还不到三成,老的老小的小,少数人养多数人,这工分制度根本行不通!”
王宇挤开人群站进去,脸色沉得像要下雨:“刘老四!规矩是大伙定的,不干活哪来的米?”
“规矩?”
刘老四冷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前儿在镇西头的救济点,俺们躺炕上都有饭吃!”
“要不是你们说啥‘工分’,俺们用得着在这儿累死累活?再说了,就凭咱们这些人,能撑起青溪县?别到时候渠没挖通,人先饿死了!”
这话像颗火星,腾地燃着了周围人的心思。
一个瘦高个跟着喊:“就是!救济点的粥虽然稀,但不用动身子!”
“俺看这工分就是折腾人!你哥哥管俺们的时候,就是到点吃饭,啥事没有。”
人群里的怨气像潮水似的漫开来,有人把手里的空碗往地上摔,有人开始推搡维持秩序的捕快。
王宇的脸色越来越青,按着腰间令牌的手都在抖。
这些人被匪患折腾怕了,竟连“不劳而获”都当成了好日子。
“都住口!”
王宇怒喝一声,声音撞在帐篷上嗡嗡响,“匪患刚平,救济粮快见底了!不干活,难道等着饿死?”
“饿死也比累死强!”
刘老四梗着脖子喊,“俺们就不干活!就得领两升米!不然这伙房,谁也别想开火!”
他身后的人跟着起哄,竟真的往伙房门口堵。
有个年轻的捕快想把他们拉开,反被推得一个趔趄,撞翻了旁边的水桶,水漫了一地,映着众人扭曲的脸。
温长空站在人群外,指尖冰凉。
他看着那些人眼里的贪婪、惰性,还有真切的绝望,忽然想起妹妹临走时说的话:“最难剿的不是土匪,是人心的懒。”
可此刻,他看到的不止是懒,还有现实的困境。
王宇显然也没料到会闹成这样,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硬抓吧,怕激起更大的乱子;
妥协吧,这工分制度就成了笑话,以后谁还肯干活?
就在这时。
温长空忽然往前走了两步,月白长衫在混乱的人群里像片安静的云。
“大伙的难处,我知道。”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吵嚷声。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他,包括王宇,眼里满是惊讶。
温长空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刘老四脸上:“从明日起,我增设三条规矩。”
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第一,设立学堂,凡六岁以上孩童均可入学,每日诵读半个时辰,表现优异者,可为家中挣得一至二分工分。”
抱着孩子的妇人愣住了,怀里的娃不知何时停止了哭闹。
“第二,”
温长空的目光转向老者和残疾人,“凡确实因老弱病残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可到帐房登记,由专人安排捡拾柴火、看管工具等轻活,按劳动成果记工分,最低保证每日三分,换一升糙米。”
瞎眼老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些。
“第三,若有人仍不愿干活,”
温长空的声音忽然转冷,像溪水里的冰,“可在帐前木板上画押,自愿放弃青溪县居民权利:包括孩子免费入学、集体收益分成等。每日可领半碗稀粥,直到救济粮耗尽。”
他顿了顿,抬手指向溪对岸的荒地:“那些肯干活的,工分不仅能换米,换布,换农具,将来渠修通了,还能优先分到好地。青溪县后续开设的商铺、工坊盈利后,会拿出百分之五的收益分给大家。前儿李二柱领的两升米,够他儿子上学堂买纸笔了。你们是想天天喝稀粥,还是想让娃能念书、自己能分地,自己选。”
人群忽然静了,连摔碗的都停了手。
稀粥?
画押?
放弃权利?
这哪是好处,分明是把“懒”字刻在脸上。
谁不想让娃念书?
谁不想分好地?
可干活太累……但现在,连老弱病残都有出路了。
刘老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原以为能拿捏住这白衣少女。
没成想她竟把路指得这么明。
一边是看得见的稀粥和看不见的未来。
一边是摸得着的当下和有奔头的以后,选哪条,傻子都清楚。
“你……你这是算计人!”他气急败坏地喊,却没人再跟着应和。
有个抱着娃的妇人忽然往回走:“俺明天去挖渠,俺娃要念书挣工分!”
“俺也去!俺这腿虽然瘸了,捡柴火还是行的!”
“算俺一个!”
人群像退潮似的散了,刘老四站在原地,瘸腿在地上磨出个小坑,最后狠狠瞪了眼温长空,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帐篷。
王宇望着温长空,喉结滚了滚,半天才说出句:“长空姑娘……这招太高了。”
温长空却没笑,只是望着溪对岸的荒地,月光在他眼底映出片清明。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人心的懒根,得一点点刨,而现实的困境,也得一步步解。
“王大人,”
他转过身,长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案,带起些微尘,“明日起,我想去渠边盯着,顺便看看哪些人适合安排轻活。”
王宇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孙长柱回来了,说黑风寨余孽已清地,长空贤弟去云天府抓匪首,估计过几日就回来了。”
温长空的眼尾忽然漾起点笑意,像冰融成了水:“好。”
夜风掠过溪面,带着水汽吹过来,帐前的烛火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又高又直,倒比帐外的旗杆更像根柱子。
后半夜,温长空还在帐里翻账册。
二夏端着碗热糖水进来,见他对着“刘老四”三个字发呆,忍不住说:“少爷,您今儿那招真厉害!那刘老四脸都绿了!”
温长空抬起头,眼里带着点倦意,却亮得很:“不是厉害,是他们心里本就有杆秤,只是被懒虫和难处蒙住了。”
他拿起笔,在刘老四的名字旁画了个“待”字:“明日去看看,他若肯去拾石头,工分照记。”
二夏撇撇嘴:“这种人,就该让他饿两顿!”
温长空却笑了,指尖划过账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青溪县的账,得一笔一笔算,不能漏了谁,也不能多算了谁。老弱有依靠,勤劳有奔头,这才是长久之计。”
窗外的月亮升得正高,透过窗棂落在账册上,把“公平”两个字照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娘亲教他练字,说“公”字是八刀分不均,“平”字是入水一样匀,原来做起来,比写起来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