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级厨子”的诞生

作品:《我,博士,地下室出道

    这一次,门是开着的。陈默已经在了,他没有再站在那面写满公式的白板前,而是穿着一件干净得有些过分的白大褂,正在用酒精和无尘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台仪器的台面。


    “来了?”陈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嗯,来了,老师。”林浩也从旁边的柜子里找出了一件白大褂穿上。衣服有些大,穿在他身上晃晃荡荡,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今天,我先带你熟悉一下实验器材。”陈默放下手中的无尘布,开始了他的介绍。


    陈默的实验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最基础的电子天平、管式炉,到核心的真空电弧熔炼炉、单辊甩带机,再到后续样品处理需要用到的切割机、镶嵌机、抛光机,一应俱全。这些设备,正如林浩初见时那样,型号都偏老旧,很多仪器的外壳上还能看到岁月的斑驳痕迹,但无一例外,都被保养得极好,关键部位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这是电子天平,万分之一的精度。每次使用前,必须校准,使用后,必须清理干净。任何样品,不准直接接触托盘,必须使用称量纸。”陈默的讲解,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在宣读一份份不容置喙的操作SOP(标准作业程序)。


    “这是管式炉,用来做真空热处理。记住,升温速率、保温时间、降温方式,每一步都必须严格按照你设计的程序来。任何一次偏离,都可能导致样品内部的微观结构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是……”


    陈默带着林浩,像一个严谨的德式机械师在介绍自己心爱的工具,将每一台仪器的功能、注意事项、以及潜在的危险,都讲得清清楚楚。他的讲解里没有任何废话,却充满了对这些冰冷机器的尊重。


    林浩听得很认真,他发现,陈默对这些仪器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他甚至能说出某台仪器在哪一年更换过真空泵,某台切割机的砂轮片什么品牌最耐用。这让林浩意识到,这位“理论大神”,绝非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


    导览的最后一站,是在一台看起来最复杂、也最核心的设备前停下。那是一台半人高的、布满了各种阀门和仪表的圆柱形不锈钢设备。


    “真空电弧熔炼炉。”陈默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凝重,“这是我们实验室的‘心脏’,也是你接下来‘炒菜’用的‘锅’。它的原理,是利用钨极和水冷铜坩埚之间产生的高温电弧,来熔化高熔点的金属。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学会如何操作它。”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林浩的博士生涯,正式从“理论学习”切换到了“新东方厨师技校”模式。


    他的日常,就是在陈默的监督下,反复练习操作这台电弧炉。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枯燥。


    第一步,是抽真空。他需要按照顺序,先打开机械泵,再打开分子泵,盯着真空计的指针一点点下降,直到达到指定的真空度。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半个小时。


    第二步,是洗炉。为了防止炉内的气氛污染样品,需要在熔炼前,用高纯氩气反复冲洗炉膛三到四次。每一次开关阀门,都必须小心翼翼。


    第三步,才是真正的熔炼。林浩需要戴上特制的护目镜,通过一个狭小的观察窗,用一根操作杆,像玩抓娃娃机一样,控制着钨极,去“点燃”那些放在铜坩埚里的金属块。


    “滋啦——”


    一道刺眼的、如同闪电般的白光在炉膛内亮起,瞬间的高温将坚硬的金属熔化成一团橘红色的、不断翻滚的液体。林浩必须全神贯注,控制着电弧,让这团液体均匀地熔合在一起。


    为了保证成分均匀,每一个样品,都需要反复熔炼至少五到六次。


    最后,是降温,破空,取出样品。一个完整的流程下来,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而得到的,仅仅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亮晶晶的合金小球。


    林浩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按照陈默给的一个最经典的配方,重复制备出合格的样品。


    然而,他“野路子”出身的习惯,很快就和陈默“洁癖级”的严谨要求,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比如,陈默要求他称量原料时,必须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林浩有一次为了图省事,看数字差不多了,就没再细调。结果,那个样品在后续的性能测试中,数据出现了明显的偏差。陈默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颗价值不菲的合金纽扣扔进了废料盒,让他重做。


    再比如,陈默要求每次熔炼结束后,都必须把铜坩埚清理得光可鉴人。林浩有一次偷懒,看坩埚表面还算干净,就直接进行了下一次熔炼。结果,上一个样品残留的微量元素污染了新样品,导致新样品在显微镜下,出现了奇怪的杂质相。


    陈默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颗废掉的样品放在了他的实验记录本上,旁边用红笔写了两个字:“污染”。


    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发生在他练习甩带的时候。单辊甩带机,是用来制备非晶合金薄带的设备,原理是把熔融的金属液体喷射到高速旋转的铜辊上,利用极快的冷却速度(高达每秒一百万度),让原子来不及结晶,从而形成玻璃一样的非晶态。


    这个过程对时机和参数的把控要求极高。林浩有一次因为急着去吃饭,在熔炼还没完全结束、金属液体温度略有下降时,就启动了喷射。结果,粘稠度过高的液体堵住了石英管的喷口,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高温的金属液体在真空腔里溅得到处都是,整个石英管也因为瞬间的温差而炸裂了。


    那一次,是林浩第一次看到陈默发火。


    陈默没有骂他,甚至没有提高声调。他只是默默地关掉了所有电源,然后走到林浩面前,用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盯着他。


    “你知道,刚才如果操作再失误一点,会发生什么吗?”陈默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让人害怕。


    林浩摇了摇头。


    “石英管的碎片,会像子弹一样,击穿观察窗。你这双眼睛,就废了。”陈默说,“或者,高温的熔体,接触到冷却水管的薄弱点,会引起水蒸气爆炸。这间实验室,乃至这整个楼层,都会有危险。”


    林浩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他一直以为实验失败,最多就是浪费点材料和时间,他从未想过,这背后还隐藏着如此巨大的危险。


    “做实验,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儿戏。”陈默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任何一个微小的、你以为可以节省五分钟的步骤,都可能是无数次失败、甚至血的教训换来的SOP。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可以创新,但前提是,你必须对你手中的每一个步骤,都抱有绝对的敬畏。”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林浩,自己一个人开始清理那一片狼藉的事故现扬。


    林浩站在一旁,看着陈默熟练而又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那些滚烫的金属熔珠和尖锐的石英碎片,心里五味杂陈。他第一次深刻地理解到,自己之前那种“差不多就行”的心态,在真正的科研面前,是多么的幼稚和致命。


    那一晚,林浩没有去吃饭。他主动留下来,帮陈默一起,把整个实验室,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从那以后,林浩变了。他不再抱怨实验的枯燥,也不再试图走任何捷径。他开始像陈默一样,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严谨,去对待每一个实验步骤。


    他会花十分钟,去校准一台只为了称量几克样品的天平。


    他会在每次实验结束后,花半个小时,把所有的工具和台面都清理得一尘不染。


    他会在实验记录本上,不仅记录成功的参数,更详细地记下每一次失败的原因和自己的反思。


    他正在从一个只想“把菜炒熟”的伙夫,慢慢地,向一个追求“色香味俱全”的“高级厨子”转变。这个过程很痛苦,也很枯燥,但他知道,这是他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必须迈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