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罴尾巴翘

作品:《穿回大秦

    茅焦将秦太子送回宫,没有再和他一起去章台。


    “少君,焦就先回去了。”


    秦栘点点头,老爹这点还算周全,不仅封了官,还一并赐了府邸跟仆人,这下茅焦总算要在咸阳安家了。


    只是路上听他说,安顿好以后,再过些日子他就要启程前往河东盐场,秦栘也很高兴,期待着他大展身手。


    他拜别太傅,转身步入宫苑,一时之间,也不知为什么,突如其来感受到一点亲切,竟莫名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一路望去,殿阁台榭各个角落散布着执戟戍卫的郎中,人人身姿笔挺,神情肃穆,但大伙心里可能都在叫苦连天地熬时辰,只等有人来接下一班岗。


    暗处应当还有当值的黑衣锐士,只是他现在还没能完全想明白,这些人一身黑衣在大白天也能施展的隐身术。


    宫女,侍人一列一列,步履匆匆穿行在曲径和廊道间,忙着各自认领的活计,尽管不是每个都熟悉,但好像大多数他都能叫得出姓名。


    大家都在说,少君回来了。


    是,应是回来了,原以为一个羁旅异乡的过客,眼望处处风景,理应没有什么不同,但不知不觉中,此间的一切还是悄然生出了千万种分别。


    他不单学会了睡觉认床,就连看屋脊上的太阳,都觉得和别处大有不同。


    他远远望见了申生,心里很高兴,他的病看样子已经好了,步伐迈得很快,也开始和大家一起干活了,但这个好欺负的小鬼怎么又和甘卯抽到一处了?


    算算他离宫已有一个多月,申生大概也过了在章台的轮值期,这月应该是抽到别处了。


    明天一早就要去雍城,他想着,得提前叫那小子在章台候着,回来的路上或有机会路过他家也说不准,若是没机会,便提前稍个信去县里,叫申虎带着母亲在大路上等候,无论如何,总能见一面,申家阿姆一定会很高兴的。


    秦栘收回视线的一瞬间,回廊下,手捧丝被的少年慢了一下脚,察觉到有人在看他。


    他循着身上的视线望过去,目光猛然扎向不远处刚巧有人经过的石板路,肩膀一沉,脸色微变,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走在身旁的年轻侍人拉了他一把,他忙转回头,又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秦栘未做停留,一路去到正殿,魏乙看样子已在殿前等了很久,见着他连忙欢喜地迎上来,“我这天天数着日子,数着日子,少君可总算回来了。”


    老侍丞佝着身子,目光怜惜,眼神焦愁,托着他的两只手,将他上上下下瞧了又瞧,“怎么瘦了呀,定是王家不曾好好招待少君!”


    秦栘也很想念魏乙,亲热地给了面前人一个拥抱,“真想念魏乙。”


    老侍丞吃了一惊,害羞地左顾右盼,尽管心里高兴,手上还是连忙扒拉小太子,一本正经地叮嘱,“魏乙是奴仆,少君不可如此。”


    秦栘不听他的话,揪着他的衣裳不肯松,像寻常人家贯受宠爱的无赖小儿,得寸进尺痴缠家中无奈何的长辈,说着惹人怜爱的蠢话,“可我真的好想魏乙呀。”


    老侍丞轻拍他的后背,连声感慨,“魏乙也想念少君,天天想,时时想,这回吃了苦头,少君往后可千万莫再胡为,惹君上生气。”


    秦栘失笑,“这可不能听你的,下回若是再碰上茅先生这样的大才,我可还是要去追他的。”


    老侍丞哭笑不得,许久不见君上如此礼遇臣子了,不单恩赏并重,还当廷敕封,新太傅当是有大才的。


    他连连点头,“是少君说得对,魏乙见识浅,快进去吧,君上候着呢。”他说完,想起什么,轻声交代,“今晨宗室长老过来,说高与将闾两位公子不服管教,君上听了十分恼怒,一天都在气头上,少君一会儿可当心些,莫再触怒君上。”


    “高与将闾不服管教?”秦太子第一反应是护短,他两个弟弟如此乖巧可爱,怎么可能不服管教,宗室那些老夫子没事吧?


    “两位公子就学不久,兴许还不适应,过些日子就好了。”魏乙笑叹。


    秦栘稍稍想起来,他离宫前,两个小崽子好像的确被送去宗室学堂开蒙读书了,也挺好,差不多也到上小学的年纪了。


    “少君,快进去吧。”


    秦栘同老侍丞一起进殿去,月余不见,爸爸没有什么变化,照旧帅得光彩照人,时时刻刻都在忘我工作。


    老侍丞见秦王阅览奏书,全神贯注,像是未曾瞧见孩儿,他走上去,迟疑地轻声提醒, “君上,少君回来了。”


    秦王放下掌中书简,一脸不耐,“回来便回来,犯得着如此大惊小怪?”


    魏乙着了君王的恼,却也知晓君上这恼半真不假,是做做样子,他冲小太子使了个眼色,屏住呼吸,悄悄躬下身子退开了。


    秦栘这回底气很足,特别想问爸爸,这么凶还想不想让他明天一起去接祖母了?


    秦王虎着脸,“离宫一月,可有收获?”


    秦栘仔细想了想,他跟老将军学了很多农业知识,重新认识了章平,结识了王医令,因为小疯子的受伤,中间和夏无且学了一些药理,去了咸阳城很多从前没去过的地方,还和庄喜研究了几个新菜。


    他慎重点头,“回禀君父,所获颇多。”


    秦王绷着脸,“你知错了么?”


    其实不太知,但秦太子尽管心里勇,难得底气也很足,可说起来话来小声细语,依旧很怂,“知了。”


    秦王压着火,想发却忍着没发,“知了往后便要约束言行,不可胡言乱语,胡作非为。”


    秦栘发现爸爸今天心情的确很差,他可不想惹火上身,“君父所说,扶苏都记住了。”


    秦王冷哼一声,“记住了?寡人怕你是小熊罴真奇妙!”


    秦栘眼皮跳了一下,这词怎么怪怪的,“君父,何意呀?”


    秦王终于忍无可忍,“你自己胡编乱造的,你不知?”


    秦栘狐疑地望着老爹,试探着说了一句,“小熊罴尾巴翘,辰时上课午时到?”


    “左耳听右耳冒,你说可笑不可笑!”爸爸恼羞成怒,张口就来。


    “哈哈?”秦栘一个没憋住,尴尬地笑了一声,顶着秦王火冒三丈的视线,笑得十分突兀难听,“阿翁怎会知晓?”


    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他前一阵改来哄高和将闾玩的儿歌吗?


    君王听了一声怪笑,眼里火星子蹭蹭冒,“你过来!”


    秦栘心生警惕,“阿翁叫我回来,不会就是为了打我吧?”


    “你还真说对了!”秦王扶着书案站起身来,迈开长腿,上去就把要躲没躲过的儿子逮住了,按在地上扬手就赏了一巴掌。


    秦太子比窦娥还冤,“君父为何打我——”


    “你竟还不知寡人为何打你?”


    “好不讲理!你不说我怎知道?”


    “竖子还敢犟嘴!你身为长兄,不以身垂范,还将幼弟教得言语荒唐,不服管教,嬴高和嬴将闾这俩本事可大得很呐,真敢辰时上课午时到,考他们昨日堂上学了些什么,兔崽子异口同声,左耳听右耳冒,什么也没学,一问谁教的,呵呵,大兄教的,你说你该不该打?”


    秦栘气得七窍生烟,这俩小崽子……把他坑死了。


    爸爸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理直气壮地把儿子揍了一顿。


    魏乙在门外看得心焦,又不敢上前劝阻,只叹君上也真是,怎么刚回来就动手?宗室也越发没有分寸,自己教不好娃娃,反倒跑来君上这里告状!


    秦王出完了气,顺带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神清气爽地走回去看奏书。


    被爸爸打服的秦太子蔫了吧唧趴在书案一角,思考离家出走的可能性。


    殿内又安静下来,君王的心情比初时好上很多,便又开始慈爱地同儿子说话,“你举荐的那个茅焦,他的确很有辩才。”


    秦栘就看着爸爸睁眼说瞎话,有气无力应声附和,“是的呢,口才老好了,与人辩论从没输过。”


    “直言不讳劝谏寡人,勇气可嘉。”


    “是的呢,我头一回见他,他唇枪舌剑,一开口便所向披靡,有万夫不当之勇。”


    “有些话虽然冒犯了寡人,但说得还算有道理。”


    秦太子后知后觉,先卯着劲儿把他收拾一顿,然后顺理成章掌控主动权,爸爸这好一招先声夺人呐!


    他气不打一处来,“此人好胆!竟敢冒犯秦王?”


    君王嘴角含笑,对自己的策略很满意,“寡人已封他为太傅。”


    “岂有此理!此人不知天高地厚,君父为何不治他的大罪!”


    秦王耐心解释,“寡人已说了,他讲得还算有道理。”


    秦太子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在旁阴阳怪气,“君父如此宽宏大量,心胸似海,真万古未有之君也!”


    “寡人怎么听你这话十分别扭?”


    秦太子瓮声瓮气,“哪里,说得都是真心话。”


    秦王皱着眉头瞧了他一眼,难得一句话斟酌许久,“明日一早,你同寡人一道去雍城迎回太后。”


    秦栘知道他夺回主场的机会来了,这么一想,忽然满脸羞愧,“不好吧,儿臣犯了错,理应在宫中闭门思过。”


    秦君宽容,“回来再思。”


    秦太子唏嘘,“祖母上回还叮嘱儿臣要孝顺阿翁,可儿臣老是惹阿翁生气,哪有脸去见祖母,还是君父自己去吧。”


    秦王眼中含着警告,“你确定?”


    秦栘无辜地瞧着爸爸,在触发天子之怒的边缘小心试探,“嗯呢。”


    “所以,去还是不去。”


    秦太子很懂,小声问,“是不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秦王轻抬眼睑,撂下挟在食指和无名指间的那支管笔,“你说呢。”


    秦太子送了爸爸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总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吧。


    秦王恨得牙痒,心想,这一顿,先记着。


    君王想起正事,开口询问,“这么些时日,在王翦那里都学到了什么?”


    秦栘不假思索,“学了好多呢,跟着老将军学会了种葵菜,藿,薤,还有葱和韭菜,我都会种了,还学会了喂鸡,养鸭。”


    平时在宫里吃了不少,原先还真不知道,葵就是冬苋菜,秦人说的藿就是豆子发的叶,薤是小根蒜,葱和后世的名字长相都一样,韭就是韭菜,这一个多月,从理论到实践,可真学到不少呢。


    他想了想,怕老爹怪他不遵命令捡马粪,忙又加了一句,“哦,还有捡马粪!”


    谁知他刚一说完,爸爸的脸就沉了下来,“所以你就学会了种菜?”


    秦太子不明所以,“不止种菜呢,还有喂鸡,养鸭什么的,可多了。”他见爸爸的表情着实难看,似乎还不满意,“还和老将军一起钓过几次鱼,不过老将军也不怎么会钓,钓上来的不多。”


    “王翦带兵打仗如臂使指,兵甲在胸,极富韬略,是秦国的常胜将军,你跟在他身旁如此之久,只学会了种菜?”


    “那……那你也没说要学别的呀。”


    秦王火冒三丈,“这还需要寡人交代?你是秦国太子,该学什么你自己心里没谱儿吗!”


    秦太子冤枉死了,“种菜不也是正经事么。”


    秦王气极,一片良苦用心白费,“寡人怎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上辈子王翦后继无人,不单是他,也是秦国一大憾,老将军既不读兵书,也不看兵法,更从不谈兵道,恰是如此却偏有常胜之法。


    只可惜,此法王贲没学到,王离没学到,就连老将军麾下的一干将领也都没能学到。


    他原以为是老儿藏私,但几次亲临阵中,也都未观察出什么机巧门道,反倒还常觉得此人拙于谋略,更莫提什么奇计诡道。


    原以为长子聪慧,又与老儿投契,跟在老将军或能学得一二,将来不说做个常胜将军,至少也有用武之地。


    秦以耕战立国,军功爵制一日不废,军功就是秦人最硬的底气,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想倾尽全力给孩儿留一个太平天下,叫他少受劳苦,少些担虑,但垂拱而治绝不等于碌碌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