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卖了我吧
作品:《穿回大秦》 秦王自认为是个开明的父亲,为了支持儿子的爱好,晚饭都不吃,亲自监督太子在园子一角刨了一块三丈见方的菜地。
眼瞧娃子挥锄犁地,撒籽种菜像模像样,气消了之后,也觉老怀安慰。
学会了耕地,也是不赖的,无论如何,总落一头。
而话又说回来,老头子的常胜之道,亲儿孙都学不会,他指望太子一个小娃子靠这三五日去学个一星半点,不也是当爹的强人所难吗?
是他糊涂了。
他盼着孩子快快长成是不假,但还能真叫他去冲锋陷阵,同人以命相搏不成?若当初能一直把孩子留在身旁好生看护,不曾执意将他放去军中历练,一门心思非要他处处强于旁人,他父子也就不会被奸人有机可乘,糊涂啊……
君王乘着夜色迈下石阶,犁地是实打实要劲儿的活儿,娃背上已汗得透湿,月光下红扑扑一张小脸,汗津津瞧着喜人,两只眼睛亮堂堂,一尘不染,仿佛谁人都能一眼望进这娃子心坎里去,到底还小啊,还不懂得设防,看谁都像好人,跟谁都能亲热。
君王不由得神思飘远,他这个年纪时在做什么呢?是了,在赵国四处躲藏,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明天会怎样,但母亲很爱护他,外祖一家也待他很好,唯独赵人可恨。
赵王偃的命不够硬,他应该再多活几年,亲眼看着他灭掉赵国。
他挥开那些久远的回忆,抬眼望向面前不小的一处菜园子,将手搭上孩儿稚嫩的肩膀,“累么?”
秦栘扭头望老爹,夜色下秦王乌黑的眉被月光描出锋利的影,“阿翁,不累。”
毕竟是干自己喜欢的,而且他也会干,倒真不觉得累,本来还想,要是在宫里开块地,爸爸肯定不同意,这下倒好,歪打正着,居然主动让他刨。
他心里其实挺过意不去的,他是真没想到,老爹还有这般用意。
他能理解老父亲望子成龙,只不过这也未免太不切实际,先不说他有没有天分,就算有,十天半个月能学出个啥来?
而且老将军在家是真的从来不谈兵事,既不见他排兵布阵,推演战局,也不见他阅读兵书,钻研舆图,连书房都是摆设,没事只在菜园子里待着,跟鸡鸭鹅一起玩儿。
“阿翁,等接回了祖母,我再去请老将军教我吧。”
原本便是一时兴起的安排,也不认为当真会有什么结果,君王却是到此时才想起询问,“你可有此志?”
秦栘是想哄父亲高兴的,但他不想编造谎言,说违心的话,他是受到上天眷顾,有幸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对战争是没有概念的,这样的人就连成为一个战士的资格都没有,更何谈带领千千万万人去作战。
他知道这是没有志气的,也一定不是对方想听的,但战争是多么残酷啊,秦王嬴政的时代是注定血流成河的时代,被鲜血凝结的土地,如何让万物生长。
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实话实讲,“阿翁,可能……还是种菜比较适合我。”
意料之外,秦王并没发怒,反而将注意力投向面前的菜地,轻声问,“种得什么?”
“方才撒得葵菜籽。”
“何时能长出来?”
“现在天气暖和,大概三五天就能冒芽,一月不到就能收,但浇水除草要勤。”
君王默然良久,“那便好生照料着吧。”
“哎。”
老侍丞立在不远处,望着月色下两父子,回头瞧见身旁的内侍凑热闹还没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怎还杵在这里?少君不是交代让你去把申生叫来?”
侍人一拍脑门,忙道,“去,去,这就去,方才瞧少君人虽小,干活竟如此利索,只顾给少君鼓劲儿,把这茬儿给忘了。”
老侍丞怒斥,“什么脑子,快去!”
侍人心里不平衡,朝老侍丞抱屈,“少君干啥专门带他去?小的不比他好吗?”
老侍丞哭笑不得,气得踹了他一脚,“臭小子,哪这么些废话,叫你去就去!”
“您老莫踢我嘛,这就去了。”
甘卯收起庭院里晾干的衣裳,随手团成团扔进脚下的竹筐,杌夫人奴婢出身,做了夫人也照旧寒酸,瞧瞧这东西都浆洗成什么样了,居然还舍不得扔。
他望望一旁闷头洗衣裳的少年,走过去状似不经意地在他低垂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少年受疼,猛然抬起头,露出那张发怒的脸,那双一贯软弱的眼睛冒出一点可怜的凶光。
年轻侍人以大欺小,又打了他一巴掌,脸上笑嘻嘻,“装什么装?”
少年紧紧攥着手里拧皱的湿衣裳,愤怒的两眼死死瞪着他,背上不时颤抖,双唇抿得发白。
甘卯觉得他这模样真可乐,又连着打了他几下,小鬼梗着脖子,始终那么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你瞪我有什么用啊,你是个废物。”
“你才是……废物!”少年忍无可忍,连反驳也吭吭哧哧。
侍人嗤笑一声,意有所指,“你就是个废物。”
少年扔下手里的脏衣服,蹭得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你再说!”
甘卯呵呵笑,“我说了又怎样,反正你是个废物。”
少年扑上去与他撕打,却被人一跟头撂倒在地,侍人挥着强壮的胳膊,恼怒地一连砸了他好几拳,嘴里还不时怒骂,“废物!”
院门外不远处的一簇花丛后,小公主拉住姐姐,指着院子里打架的两个人,“萱姐,那个小子他怎么又在挨打?”
嬴萱皱着眉头牵着小妹走开了,“侍人之间的事情,我们不要管。”
小公主放心不下,频频回头,“可大兄说,打人是不对的呀!”
少女摸摸小妹的头,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想,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嬴蔓乖,侍人之间的事,我们不要管。”
嬴萱虽然不好对妹妹解释,但她心里是明白的,她说上一句话,或许能将两人叫开,但下次呢,下下次呢,更多她看不见,管不着的时候呢?
侍人开始轮值以后,这月在芷阳宫,下月便又被调去别处,管得了这月,还能管得下月吗?况且那个年长些的侍人是长阳君的家臣,是陪着箳夫人一起进宫的老人,一个处置不当,还会给母亲生事,她不想这样。
小公主听姐姐的话,但脸上还是气鼓鼓,“我才不会叫别人这样欺负我。”
少女失笑,“傻丫头。”
甘卯抱着竹筐走出浣衣处,夫人近来夜不能寐,从前瞧着太子呵护幼弟,原以为当真友爱手足,没想竟安了这样的心思,变着法儿教小公子不学好!
什么“辰时上课午时到”,宗室长老都气坏了,小公子也是奇怪,不听夫人的话,也不听长阳君的话,偏就爱听太子的话。
原以为申生能帮他把这件事办成了,也叫他在家主和夫人面前立上一功,结果这小子是个废物。家里的事情瞧着分明已经信了,却连报仇的胆子都没有。亏他费尽周折,东西都给他准备好了,谁成想,白费功夫。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阵发狠,如果那小鬼不肯做,便也留他不得了,否则他若出去乱说,一定会给他惹来大麻烦的。
他穿过小径,正一边出神,一边走着,一不留神,恰与从外间拐进来的人撞了个正着,刚准备大骂,忽听对方叫他,“甘卯啊!”
他定睛一瞧,还真认识,“田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这月在章台,刚从章台宫过来,申生这月和你在一处吧?”
他点头说道,“在一处,怎么了?”
“那正好,你替我带个话,天色已晚,我就不去找他了,叫他忙完到章台宫,明日一早随王驾一道去雍城?”
甘卯大惊,“为何点他随驾?”
侍人摇头,“这我不知,只负责传话,不过听老侍丞说,似是少君之意。”
“好,我回去转告他,叫他忙完就过去。”
“那行,多谢你了。”
“你同我还客气什么。”
“也是,那你跟他说,我赶着回去了。”
甘卯望着传话的人走远,他立在原地,心念电转,明日是去雍城接太后的,小太子为何要叫申生一起去呢?现在令他更加担心的是,申生离开了他的视线,又同太子在一起,申生是没胆子质问太子的,但小太子就不好说了,一旦他的谎言被拆穿,兔崽子心中恼恨,一定会卖了他,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思及此,他立刻放下箩筐,调转回去。
院子里洗完衣裳的人,抖着发僵的手,忍着身上的疼,迈着不受控制的脚步走进院子后头那间废弃的水房。
水房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放着一只竹篓,里头养着一条毒蛇,是他上月去章台轮值之前,甘卯拿给他的,说不管是谁,只要叫它咬上一口,必死无疑,还说只要他悄悄把蛇放进偏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母亲和大兄报仇了。
他说他不敢,还说蛇已经打死扔了。
但他并没扔,悄悄养在了这里,为何要养在这里,他也说不清。
也许是那两只小眼睛长得和他很像,也许是因为甘卯说,这蛇咬人的时候人是感觉不到疼的,舒舒服服就死了。
母亲和兄长都不在了,他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但他从小就怕疼,连死也不敢,兴许这条蛇可以帮帮他。
他提着在院子里捉来的老鼠走到竹篓跟前,小心地将盖子揭开了一点,慌忙把老鼠塞进去,又猛得将盖子扣严实了,仅仅是这么做,已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甘卯说得没有错,他是个废物,是个胆小鬼,什么都不敢。
正出神之际,伴随着一声巨响,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他吓了一跳,紧张地转过身去,在门前看见侍人漆黑高大的影子。
他下意识挡住身后的竹篓,怕对方知道他说了谎,偷偷把蛇藏起来,又过来打他,怕极了。
“原来你躲在这里呀。”
侍人依旧笑嘻嘻的,这笑是惹人痛恨的,少年屏住了呼吸,这个人每次动手打他,打完都是笑嘻嘻的,仿佛自己什么也没做过,仿佛他理当挨打。
“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呀,像只可怜的小老鼠。”
对方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他强忍着没有逃跑,也没有动。
“你怎么怕成这样啊?我来告诉你一声,方才章台宫那边来人,叫你一会儿过去,少君找你呢。”
申生张张口,想叫他别再过来了,可不等他发出声音,两只可怕的大手在黑暗中一下子抻到面前,凶狠地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会卖了我吧,我对你这样好,你肯定还是要卖了我的,你这个废物。”
他茫然地张大了眼睛,无法呼吸了,喉咙发不出声音,胸膛憋得要爆炸,头也阵阵发晕,他要死了。
他知道,他要死了,可就是在这一瞬间,鬼使神差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听“嘭”得一声,他挣扎着竟把面前高大的侍人撞倒了。
甘卯跌了个跟头,怒气蹿上来,扑上去抓住少年的脚,将连滚带爬想逃跑的人,一把抓了回来,重新按倒在地。
申生被人骑在身上,像一座大山压着他,他双腿奋力踢腾,两臂拼命抓打身上的人。
侍人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捂着他的嘴,他拼了命想再吸一口气,可是不行,那只强硬的大手捂在他脸上,不留一点缝隙。
“废物!去死吧,废物!”
甘卯察觉到身下的小鬼已经意识模糊,放弃挣扎,他怒骂一声,松开捂在少年口鼻上的那只大手,打算彻底拧断他的脖子,但不知为何,最后一股劲儿忽然怎么也使不上了,飘飘然只在颈间感到一丝恐怖的凉意。
申生惊恐地从侍人身上爬出来,不假思索地用手边的布袋猛得罩住那条细瘦的毒蛇。
他瘫坐在尸体旁边,很久很久才知道侍人已经死了,他感到很高兴,却忍不住哭了。
他望着尸体惊慌失措地哭了一阵,哭完第一次发现,原来杀人如此简单。
他紧抓着手里的布袋,恐惧的背后是难以言喻的兴奋,他要去章台宫了,方才甘卯说,少君传他去章台宫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