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逐客书
作品:《穿回大秦》 “相邦救我!相邦救我!”
老将铠甲未除,须发散乱,饶是周遭夜色深暝,也能在幽曳的火光中,望见将军神色狼狈,遍体风尘。
他不是被君王召回,也不是被使者请回的,而是罪人一般被押解回来的。
伴随着老将的声声疾呼,文臣武将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人前一言不发的秦相。
昌平的脸色难看至极,昌文面上已不自觉生出恐惧。
芈启知晓君上年轻,急于建功,伐楚一事,辛梧受他所命,暂缓进兵,秦王对此不满也在意料之中,却未曾想竟如此不留情面。
不计老将为国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计王叔初临相位,今后还要面对百官,不计秦楚两国世代姻亲,一意孤行偏要弱楚而强魏。
“相邦,相邦救我,相邦!”
将军还在呼喊,芈启愧对故交,怜惜老将,正要上前求情,只听祭台上秦君一声暴喝,“大秦锐士何在!”
秦栘立在秦王爹身旁,目光静静扫过祭台下方神色各异的众臣,两眼一眨不眨,视线最终落在了辛梧的身上。
他只知联军伐楚迟迟没有进展,但现在他明白了,老将声声呼唤相邦,岂单单是情谊使然?
叔公可真糊涂啊,罢兵的理由千千万,哪怕领着那些楚国外戚,当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秦君收回成命,也好过授意辛梧领兵在外,拖沓不前。
昌平还将秦王当作晚辈,当作那个前有仲父,后有假父,困在深宫,任人摆布的晚辈,以至于生出了错觉,以为自己做了秦相,便能如当初的吕不韦那样,打着为国为君的名义,替秦王拿主意。
挟着将军的黑衣锐士听得号令,当即掼折老将的双膝,反缚双膊,将人拧跪在地上。
将军矮下身去时,他这才看见立在辛梧身后的黑衣少年,少年脸上罩着黑鹰面具,掌中那把已脱鞘而出的不寿剑,杀气凛凛,有熠熠寒芒在两刃飞流。
来的路上他还纳闷,如此隆重的出行,卫君到哪儿去了。
昌平急急朝前跨了一大步,“君上!”
与昌平的呼声一同落下去的是卫无疾的秦剑,还有他剑下断落的人头。
但秦栘没有看见,身旁的内侍关键时刻拿袖子挡住了他的眼睛,他只听到祭台下纷乱的呼声。
他登时大惊,慌忙扒下侍人抖若筛糠的手,小麻雀傻透了,秦人尚首功,秦国太子岂能逃避斩首,畏惧人头,若给君王瞧见,下一个斩的就是这只小雀的头。
眼前又复敞亮,他一眼便望见了辛梧鲜血喷薄的尸身,霎时又觉田秀挡得真好,没真叫他看见方才那场面。
他忍住胃里生出的阵阵不适,安慰自己只是道具做得过分逼真,活人被斩下头颅的一瞬间,心脏没有得到讯息,还在尽职尽责地工作,于是动脉中鲜热的血便会在心脏的泵压下向外喷射,便是眼前所见的这幅场景。
天太黑了,人头不知滚落何处,只有附近不幸被溅了一身血的官员惊慌地朝两侧退避。
昌平扶了弟弟一把,强行将目光从辛梧的尸身上移了开去,悔之不及,是他小视秦王,害了老友。
滑头国尉假装晕血早已不知扭到何处了,他望着脸色煞白的兄弟,心绪杂乱张皇,还含着恼怒,亏得阿弟也曾披甲上阵平定叛军,怎叫秦王一时之怒吓成这般模样。
芈平额上冷汗涔涔,心内有苦无法言说,他怕得岂是秦王一时之怒,他怕得是兄长一时糊涂,要害了全族!
秦栘注视着身前杀伐果断的君王,终于彻底明白了秦王此行的真正用意。
他是来迎接太后的,只不过非是以儿子的身份,而是以国君的身份,不是因为秦王嬴政需要母亲,是秦君为了应付世人,填塞悠悠众口。
所以即便太后回到咸阳,任何人也不必妄想再以太后之权辖制秦君。
他不顾君臣情分,当众处置辛梧,是为了向群臣宣告,吕不韦的时代已经过去,从此以后,放眼整个秦国,再也没有人可以凌驾于秦君之上,无论太后,抑或相邦。
这才是真正的秦王嬴政。
“去替寡人将头颅取来。”秦王望着他身旁的侍人,如是说。
他担心田秀会害怕,但身边人没有半分迟疑,一声应诺便快步走下祭台。
空旷的祭台上,只余父子二人,秦王抬手压上他的肩膀,“大秦的国君,首先要从心中剔除的,便是感情这种没用的东西,寡人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
“侍人,妃嫔,臣子,你只需要学会如何使用,而不是让他们无用的姓名,面目,感情占据你的心。”
“来日,当你成为秦君的那一刻,你便不再是你,从此只是大秦的国君,寡人淌过很多弯路,栽过很多跟头,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
秦栘眼眶痛若火灼,眼底热泪氤氲,完成使命的前提,是要一步一步先杀死自己。
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侍人端着鲜血淋漓的人头走上祭台,两臂上,胸膛上,衣裾上都是顺着头颅淌落的鲜血。
秦王面无表情提起那颗面目狰狞的人头,大步走到祭台边缘,居高临下面向台下鸦雀无声的文武官员。
田秀那张惨无人色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搓着一双猩红的手,非常非常努力地朝他笑了一下,一身凌乱的血迹望着格外吓人。
抬起头,天上又见一颗蓬星划过,小麻雀艰难地张了张口,嘴唇却一直哆嗦不停,吭吭哧哧到底也没能说出话来。
前方,秦王手提一颗步步沥血的人头,慷慨激昂面对群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玉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穆公用之,并国二十,称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秦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强公室,杜私门,使秦成帝业。”
“秦将辛梧,受王命领四郡兵会同魏国伐楚,却为楚人所贿,迟滞进兵,以至贻误战机,令国君受背盟之耻,令众将坐失建功之时,累我国民诟辱于人,今寡人诛之!”
“列位先王为证,诸位既入秦国,便为秦人,列席朝堂,便是社稷肱骨,尔等心系大秦,寡人必当剖碎肝胆,以诚相待。可若身在秦国,不以公心为用,反而贪图私利,内外勾连,则莫怪寡人不讲情面,如君所见,辛梧便是下场!”
祭台下群臣服膺,山呼如潮,秦栘望着君王年轻伟岸的身影,中间隔着一片时间的海,像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窥见了太阳的光彩。
但他并没看到秦君眼中的迷惘,秦王嬴政瞩目群臣,却不期然想起了李斯。
就连方才所说的那些话,也不知不觉带上了那篇他爱不释口的《谏逐客书》,李斯,大才啊。
当年吕不韦罢相,宗室的人,外戚的人纷纷落井下石,拿门客大做文章,甚至还牵扯出水工郑国,说他是韩国细作,里里外外闹得他焦头烂额,冲动之下便发出了那道逐客令。
是李斯及时上书劝止了他,那篇奏疏他到而今还能倒背如流,四十年君臣之谊啊,为何偏偏是李斯呢?
他一直在竭力避免想起这个人,因为始终没有想好到底该如何处置他,却偏偏又在今夜想了起来。
想起李斯,便不由自主想起他这一生遭遇的无数背叛。
秦栘此刻异常清醒,他知道辛梧只是一个开始,是秦王对相邦,对国中所有楚国外戚的敲打和警告,接下来昌平又会怎么做呢,是接受秦王的警告,一心一意做好这个秦相,还是继续在身世与身份之间摇摆不定,一步一步走向命运为他设定好的结局。
秦王乘夜便快马离了雍城,回咸阳去了,临走前交代他明日一早率领百官去大郑宫迎接太后。
秦栘点头应好,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
翌日一早,他带着熬了一宿的群臣守在大郑宫外,太后并没有询问秦王为何没来,像是早有预料。
他同祖母一道坐上回城的车,走得是来时那条路,从雍城到咸阳,从清晨到黄昏。
路上不好同乘,他只能托子向和乐盈照顾田秀,小麻雀已洗干净了,也换下了沾血的衣裳,但或许是吓着了,人恹恹的没有精神。
秦王留下了最信任的黑鹰锐士,卫无疾领着手下侍卫在车队两旁。
秦栘打开车窗,看见少年薄薄的腰身,还有太阳下被阳光照彻的脸,他身上有血,衣服没换,大片干结的血渍缀在黑色的衣袍上,像开在深夜里的海棠,甚至手也没有完全洗干净,白皙的指缝间残留着深深浅浅的刺眼的红。
他从车窗探出身子,唤一声,“卫君?”
卫无疾拧眉望他,凶得很,“坐进去。”
秦栘有话同他说,不想坐进去,“有件事,想请卫君帮忙。”
“我再说一遍,坐进去。”
太后伸手将他抓了回去,“马车颠簸恐摔着了,坐好,莫惹无疾生气。”
秦栘是觉得坐进去说话不方便,无奈他只能脸贴在窗沿上,朝对方大吼,“上次陈婴回去!”
小boss又拿眼瞪他,“我没聋。”
秦太子稍稍压了下嗓门,“上次陈婴回去可同卫君说了?能否请卫君调动人手,帮忙找一找章家夫人的下落。”
对方目不斜视,答得斩钉截铁,“不能。”
秦栘碰了个钉子,灰头土脸坐回去,太后凑过来,同他说了句悄悄话。
他听罢,满脸惊疑地望着祖母,太后说,卫君嘴硬心软,最好拿捏。
秦栘觉得,他同太后认识的绝对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