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猴

作品:《穿回大秦

    起风的时候,阳光会潮涌一般扑上头脸,像春天撕下温柔的面目,对万物施予的一种酷刑,但就连这酷刑也是温柔的,因为那是春天的本性。


    秦栘心里想,谁会如此有胆,拿捏秦国的黑鹰令长。


    要多么锋利的一柄剑,多么有力的一双臂膀,多么坚硬的一副心肠,才能做到杀人也如此漂亮,可太后却说他嘴硬心软,最好拿捏。


    马车缓缓驶进王城,赵姬日前已得到消息,可当真回来了,还是唏嘘不已,“那个辨士叫什么来着?”


    “茅焦。”


    赵太后连连点头,“对对对,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谢他。”


    秦栘这时才突然想起,对啊,昨晚上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茅焦呢?


    太傅的级别也不低了吧,连中大夫都有个角角凑热闹,怎么专门区别对待茅焦呢,欺负他上面没人?


    然而回去一打听他才知道,去雍城没见茅焦,是秦王特意将他从名单上剔了出去,并且太后跟群臣前脚刚进城,后脚倒霉太傅就被黑鹰锐士打包运出咸阳,一路送到河东盐场。


    真此地无银三百两,爸爸用得着心虚成这样?


    赵姬翌日一早便去了华阳宫,拜见老太后。


    许是婆媳天生不对付,加上陈年往事件件桩桩,二人一言不合便吵翻天,秦栘恰巧在场,亲眼瞧见两宫太后当面掐架,堪比市井俚妇,妙语连珠吵得声振屋瓦。


    可出来太奶奶们却笑着说,吵一架是好事,吵一架往后便相安无事了。


    秦栘没有这种生活经验,听老人家解释完才知,若是不吵这一架,赵姬身为媳妇儿,日后还得常来拜见,两位太后本就不和,再要常常见面,岂不是更加没完没了,早晚得气死一个。


    这般吵上一架,老太后顺理成章免了媳妇儿日后的请安拜见,自此各居各宫,不再碰面,也省得相看相厌。


    秦栘从长辈那里学到了一点生活智慧,虽然不知何时才能用上,但两位太后能相安无事那是再好不过了。


    从雍城回来后,小麻雀成了章台宫除了最牛气的侍人,常常能看见他在花园里同其他侍人讲,咸阳城多么多么热闹,雍都多么多么宏伟,宗庙如何如何高大,老祖宗的山陵怎样巍峨,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好像突然有了很多见识,变成了一只骄傲的小山鸡。


    秦栘望着也很高兴,但第三天夜里,章台宫发生了一件怪事。


    田秀三更半夜被同屋的侍人从园中的鱼池里捞起来,他说晚上起夜走错路,不小心掉进水里去了。


    秦栘还笑他,真是个小傻子。


    但那天以后,小傻子再也没能起来,发很厉害的高烧,说不着边际的胡话,张口闭口都是头,时而好多头,时而没有头,一吃东西就作呕,整夜整夜不睡觉。


    医官说他得了离魂症,旁的侍人却都说他疯了,老侍丞没奈何,怕惊扰了秦王,只能派人将他送回少府监休养。


    秦栘抱着希望他会好起来,医官也没说这病有多么严重,而且那天他看着也的确好了一些。


    “少君呀。”田秀睁眼看见他,眼里露出高兴的神采,人望着瘦了一大圈,颧骨眉弓都从脸上突出来,他鼻梁很窄,双唇铅白,细看脸上还有稚气。秀秀平时过分能干,像个大人,秦栘问了侍丞,才知他年纪还小,今年刚满十七。


    “秀秀,是我。”他抓着对方热哄哄的手,给他拿来庄喜新做的小饼干,酥香可口,高和将闾为了抢一块都打起来了,他觉得秀秀肯定喜欢。


    “少君,我一定会对少君更好的。”


    他没听明白,以为对方又说胡话,忙开口安慰他,“秀秀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很好,听我的话,帮我的忙,好事坏事都肯为我干。”


    “不是呢,还不够好的。”


    “够了,够了,秀秀是我最喜欢的侍人。”


    对方听了先是高兴,后又抿唇,显出一点可爱的嗔怪,“那……少君为何带申生不带我呀,好事都想不起秀秀来。”


    秦太子欺负他病得糊涂,说话故意颠倒黑白,“我带得是秀秀呀,是秀秀,没有带申生。”


    田秀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怔怔点头,“对呀,少君带我去雍城,雍城真好看……有山……有树……有河……”他说着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梗住脖子,猛然张大双眼,浑身发起抖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从床上惊起,折叠手臂拼命护住头脸,“少君,我害怕……我好害怕……头来了!头又来了,他咬我!他咬我!”


    秦栘吓了一跳,连忙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不怕,不要害怕,我撵走他,已撵走了!你看看,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说着回头朝窗外望去,两手并用强行将对方的脸也扭向门窗的方向,“你看,外面天晴得多好呀,夏天来了,蝉都开始叫了。你上次还说,等夏天来了,再逢你到章台轮值,要带我去捉知了猴,秀秀,我们去捉知了猴!”


    对方贴着他喘得很重,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气音,呼吸阻滞,双瞳惊张,秦栘一度以为他会晕过去,但没有。


    他只是许久许久才平静下来,冒了一身大汗,头上,脸上,身上,背上水洗一样,把秦栘的衣裳都染湿了。


    尽管出了许多汗,秦栘却觉得他好像很冷,脸都成了青白色,他脱力地垂下脑袋,秦栘急忙歪过头顶住他的额角。


    对方额上的汗水粘住他的头发,两眼痴痴望着面前的空屋子,“少君……你看到蓬星了么?”


    秦栘惊讶地张张口,正想说大白天怎么会有蓬星,却见对方吃力地抬起手臂,指向屋内椽梁一角,“好大一颗……蓬星啊。”


    他压下心中的不安,抬手拍拍对方曲垂的后背,轻声说,“秀秀,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我知道……蓬星是天上的福星,田秀没有别的愿望,希望星君赐福……让少君长命百岁,日日快活。”


    秦栘扭过头在肩膀上蹭掉眼角淌落的泪水,无比高兴地说,“秀秀陪我玩,我每天都特别快活。”


    身边人又喘了一阵,不停地吸气,难受地咽下喉中的喘息,“少君,我想睡一会儿,少君等我睡醒了,我带少君去捉知了猴……捉树上叫得最亮堂的那一只。”


    “好,你睡,我等你睡醒。”秦栘扶着他躺下。


    床上的人紧张地闭上眼睛,可眼睑没来及阖住,却又张皇地睁开,像是一闭上眼睛,就又看见头来,“少君……”


    “哎,我在这里,在这里呢。”


    “少君,我就睡一会儿,睡醒就带少君去捉知了猴。”


    “好,我等着你,去捉知了猴。”


    床上的人缓缓闭上眼,秦栘耐心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等他醒来。


    午后窗外灼热的阳光,伴随着西斜的日影,不知不觉淡下去,天边燃起火烧云,冒着金光的红云一点点变深,变成一层一层晕染开的蓝和紫。


    夜晚如期而至,知了猴都睡了,小麻雀却一直没睡醒,秦栘不忍心叫他,只是低着头,流着泪,把那只团在掌心里早已冷成冰的手,又努力地搓热了。


    他的心在痛苦,悔恨,与愤怒之间来回冲撞,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所以为的那些离他很远的东西,正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


    秦王与秦相争得是天下大事,争得是朝堂疆场,争得是社稷威权,为何偏要为难一只无辜的小雀呢?


    是了,是秦王杀了他,那么多朝臣将官,那多侍卫郎中,那么杀人如麻的黑衣锐士,为什么非要指使一个胆小如鼠的侍人,去捡拾一颗毫无价值的人头。


    不,是秦相杀了他,如果相邦不曾授意辛梧抗逆王命,如果他身居相位,不曾心向他国,如果他没有被人诱惑,哪来橐泉宫的遍地血光!


    秦栘迎着熹微的晨光,走出幽暗的寝室,蝉声又热闹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承认是自己杀了田秀,是他的偏爱杀死了他。


    如果他不曾对田秀另眼相待,傻小子便不会因为申生生出计较之心,如果他不曾心软纵容带他一起,小麻雀便不会遭遇这等无妄之灾,如果他不曾记住宫人的容貌与姓名,那孩子便不会一心想做他最喜欢的侍人。


    秦王说,大秦的国君,首先要从心中剔除的,便是感情。


    秦王说,不可让自己的心被无用的姓名,面目,感情占据。


    秦王说,要做一个合格的国君,最先要舍弃的是自己。


    他听了只觉君王的心真冷啊,但现在他明白了,国君是没有资格偏爱任何人的,爱会生出私心,私心是匕首,是毒药,是一切祸患的根源。


    卫无疾原本不想出来,可他实在忍无可忍,秦国储君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侍人,痴痴愣愣,泪流不止。


    “瞧瞧你这副德行!”


    秦栘望见身影逆着光,从一棵大树后走出来的少年,面上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才发现原来他心里也是爱着卫君的。


    只可惜,发现得太晚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爱任何人了。


    就像秦王所教给他的那样,先学会舍弃自己,再忘掉那些不该记住的姓名与面目,拔除那些无用的感情,去寻一颗容纳天地的公心。


    卫无疾恼怒地上前一把揪住少子的衣襟,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侍人而已,究竟有什么好哭的!”


    秦太子望着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含着笑,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他在想,好可惜呀,卫君如此可爱,但终我一生都无法再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