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毒了

作品:《穿回大秦

    夏日天长,寅时刚过,天已大亮了。


    章适捧着平整如新的官服脚步匆匆走进后院,他老早就吩咐侍女浆洗熨烫,今日朝会,家主的袍子可不能有一点皱痕。


    仲郎是不指望了,眼见得少荣一天天长大,邯如此好学,将来定跟家主一样,也是当大官的料。


    他心里喜滋滋的,脚步也轻快,不曾想走得好好的,背后不知谁人没长眼,突然将他撞了个趔趄。


    章适原地打了两个旋才勉强稳住重心,没歪进花池子里,回过神来赶忙紧张查看家主的官服。


    他气得大骂,抬眼一望,章涂健步如飞,已进了大屋。


    男人戴着斗笠,遮遮掩掩,他也只瞧见一个背影,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章涂。


    倒也不是他同此人有多么熟悉,实在是刚进府那会儿,他最瞧不上的就是这个章涂,府里的活儿半点不沾,还经常在外头鬼混,每次回来都是拿钱,但有什么办法,谁叫家主重用他,也不知道用在哪儿了。


    府里这些年已不剩几个老人,也就他还记得这么张熟脸,上一回章涂回来好像是春上,这一晃都两三个月没露头了,干什么去了,真是!


    他捧着衣冠到了屋前,刚要敲门往里进,里头却转出一个婢子,“家主叫你稍候。”


    “好吧。”他不情不愿退到一旁等候,心里埋怨章涂不知事,早不来,晚不来,耽误了家主上朝可不得了。


    外间已经大亮,室中灯火未熄。


    章午一宿没睡,听得亲信回报,脸色不觉越加深沉,“你是说,夫人沿途有黑鹰锐士保护?”


    “是,家主。”


    男人哂笑,“新鲜,黑鹰锐士掺合起朝臣的家事来了。”


    “他等训练有素,十分敏锐,马车上了大道,我等便不敢再跟了。”


    “我知晓了,你撒出去的那张网可以收了吧。”


    “万事俱备。”


    “好,不能再等了。”


    章适冷眼瞧着从大屋里出来的仆人,对方还刻意压下了头上的斗笠,嘿,装什么装,谁不认识谁呀。


    他想起来就心中不平,章涂这小子貌不惊人,论精细不如他精细,论浑实还不如庞甲,真不晓得家主到底瞧上他哪一点。


    “章适何在?”


    他正瞧着章涂的背影出神,忽听屋里家主召唤,忙不迭应喝,“在,在!家主,仆进来了!”


    不知爸爸为何心血来潮,秦栘大清早带着爸爸像巡视江山一样巡视了他的菜地,爸爸不爱吃藿叶,叫他种完这一茬不许再种了,但提议可以多种点芥和葑。


    之后秦王赶去上朝,他独自在书房做功课。


    这是一件试想起来很简单,施行起来却颇多困难的事情。


    他出入相府很随意,带个郎官同行也属寻常,但如何调开守卫,让公孙赤有机会潜进去,并且获得足够的时间找到那只青铜匣子,读完里面的书信。


    不单如此,还必须提前做好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准备,尤其是若中途不幸被人撞破,一个小小的郎官绝难承担这种后果。


    魏乙端来刚做好的肉夹馍,“少君,快,快吃。”


    秦栘想起才吃过早饭不久,“魏乙,我做功课呢,现下不吃。”


    老侍丞悄声说,“大王上朝去了,不到晌午不得回来,无须这般用功,歇歇,先吃个馍。”


    秦栘哭笑不得,他本来想好好学习来着,魏乙真是他成神路上爱的绊脚石呀!


    他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拿了一个馍,几番想下嘴,但的确全无胃口,“魏乙,我才刚吃了早膳,一点儿也不饿。”


    “少君哪里吃早膳了,就喝了两口汤,还有老长一晌午,稍后还要做功课,不吃饱哪能行呢?”


    秦栘抱着塞满肉馅的馍,勉为其难咬了一口,真吃不下。


    相邦斋戒三日,今天已经是第二天,卫无疾那里还无法意料下一步会作何反应,他这里也尚未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把馍放回碟子里,“魏乙,我真不饿,先放这里吧,等会儿饿了我再吃。”


    老侍丞关切中含着担心,“真不想吃啊?”


    他点头重复,“真不想吃。”


    对方只好把东西收下去,“那少君饿了就唤老奴,老奴再叫厨房做别的。”


    “好,谢谢魏乙。”


    老侍丞也不再打扰,躬身退出去。


    秦栘独自坐了一会儿,重新拿起书册,上午要将这两卷秦律看完。


    他好不容易将注意力集中回来,那边大白鹅又一摇一晃走了进来,好嘛,第二块爱的绊脚石来了。


    大鹅来到跟前,伸长脖子啄了他两下,见他不为所动,又拿翅膀扑他,秦栘事情一堆,原本不打算跟它玩,但昨夜被卫君踢下床,灰头土脸回到寝殿,还是鹅给了他爱的抱抱。


    是了,怎么能在鹅需要他一起玩的时候,不理不睬呢?


    他拿定主意,带着鹅一起来到花园里玩,大鹅很精神,能飞能跑,在这里啄了花,又赶去那边扑蝴蝶。


    秦栘原以为它长得如此壮硕,应该已经是只大鹅了,但听看管苑囿的侍人说,它还很小,一岁都不到。


    鹅是寿命很长的禽类,通常能活二十五到五十年,这一只又是灵禽,可能会活得更久一些。


    秦栘撵着撒欢的鹅满园子跑,想象着未来某一天,他已老得跑不动,鹅也步履蹒跚,还能跟着鹅一摇一晃在花园里玩。


    他跑了一阵,累得气喘吁吁,停在原地,两手撑着膝盖,抬头望着石头上引吭高歌的大白鹅,扑上去想趁它不备把它抓住,但鹅十分机灵,张开翅膀跳得老高,叫他扑了个空。


    秦栘想了想,唤来附近当值的郎官帮他抓鹅。


    鹅玩得兴起,丝毫不惧,反而跳得更欢,跑得更远。


    年轻的卫士论身手个个出类拔萃,但哪个也不敢真正伤害秦王的爱宠,东一个西一个,倒被鹅戏耍得十分狼狈。


    秦栘在旁观望,不觉出神,冷不防给人在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王小将军从身后跳出来,“嚯,这就是君上那只灵禽呀?好鹅呀!”


    秦栘懒得理他,许久不见人,这个时候来没话找话。


    王离拿手捅了他一下,“干嘛呀,你也不理我?”


    秦太子意思意思理了他一下,“你今日怎么有空进宫呀?”


    王小将军睁眼说瞎话,“我日日都有空啊。”


    秦栘呵呵一笑,原先还以为他不见人影是发愤图强跟苏角涉间一起学习去了,谁知道人家俩踏踏实实在国尉府“勤工俭学”,王小将军倒好,豪言壮语说完,人没影了。


    王离搔搔后脑,“你在这儿干啥呢?”


    秦栘指指大白鹅,“我跟鹅一起玩。”


    “跟一只鹅有啥好玩的。”


    秦太子挤兑他,“我不跟鹅玩,我跟你玩啊,我找得着你人么我?”


    王离捞住他的胳膊,“借一步说话。”


    秦栘一脸狐疑,“何事?”


    “你那是什么表情,好事,借一步说话。”


    秦栘跟着他一同走到附近的林荫下,王离仗着身高,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你不是问我这些日子干嘛去了么,我找到了一位神医,能医章家那小子的伤。”


    秦栘大惊,“真的假的?”


    王少将军气恼地拐着他的脖子猛摇,“你还不信我呀!”


    秦栘素知王离,他不是不信,他是将信将疑,“你在何处找到的?咸阳还有比夏医令王医令还有能耐的医者?”


    “就说你没见识了吧,神人多隐于草野,有本事的人谁愿意受拘束,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寻得此人。”


    秦栘听他言之凿凿,说得像模像样,“何方神圣呢?”


    王离纠结 “我答应不透露先生的师门,但他真的是一位神医。”


    “所以,你说不说?”


    王离看他一脸要知道,内心挣扎了半天,“那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行了,你快说。”


    少年凑到他耳边,“先生是长桑君的传人。”


    秦栘一听,更不信了,秦越人死在秦国,长桑君的传人怎么会来秦国行医,“如何证明他是长桑君的传人?”他问完,又觉这问法太抽象,“算了,你直说,此人有何特征?”


    王离见对方还是不信他,气坏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把那小子治好了?”


    “我是担心你受骗。”


    少年皱着眉,“骗我有什么好处?若说骗我钱,可先生他一个钱也不收,旁的还能骗我什么?”


    秦栘见他着恼,也放缓了语气,“好啦,你说说,那位先生有何特征?”


    “就是个医者,哪来什么特征,身旁带着十几个弟子,还养了一只狐。”


    秦栘愣了一愣,想起夏无且所说,莫非真的是长桑君的传人?


    他抬头问王离,“那你可带他去看过章平?”


    黑脸少年唉声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什么德行,我这不是找你来了么。”


    秦栘明白过来,“所以你想让我引那位医者去给章平诊治。”


    王离巴掌拍得响亮,“聪明。”他半个身子压在秦太子身上,“你呢,先带医者去给他诊治,就说是你找来的,待治好了他,再告诉他,是我找来的。”


    “你想得挺好啊!”


    王小将军又使劲摇他,“你不是也希望他好起来么?赶紧的,给个话。”


    秦栘本来还有疑问,但他没有再问了,再问王小将军真要恼了,“你何时将人引来?”


    王离知道他应了,高兴地说,“下午晚些时候如何?先生只是途径秦国,明日一早就要离开咸阳了,我好说歹说才肯出诊。”


    但愿真的是长桑君的传人,能将小疯子的伤治好,秦栘眉间又添了一分愁,今日应是去不成相府了,明日就是相邦斋戒的最后一天。


    王小将军得了他的话,匆匆忙忙就走了,应是又找那位神医去了。


    午后,夏无且背着药箱,顶着大日头过来,进了殿门,连呼真热。


    殿中无人,秦太子放飞自我,踞坐在榻沿上出神,瞧见来人连忙收起不雅的坐姿,“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医官不拿自己当外人,摸到水壶,连灌了两杯水,“不是你这个小太子病了吗?”


    “谁病了?我才没病。”秦栘一头雾水。


    医官笑着走上前,拿住他的手腕子,“哎呀呀,老侍丞着急忙慌差人去寻我,说太子早上不吃饭,中午也不吃饭,急得他团团转。”


    秦栘哭笑不得,“你莫听老侍丞夸大其词,吃了的。”


    “天热胃口不好,也属正常。”夏无且把着他的手腕子,探得仔细,“不过嘛……”


    秦栘刚想问他不过什么,就被人在脑门上弹了一下。


    医官眼神探究,“最近想什么呀,忧思过度啊。”


    秦太子郁闷地把胳膊拽回来,“尽瞎说,我有什么好忧思的。”


    “那你吃不下饭,我瞧着也不像积食啊。”


    眼见对方又伸过手来拽他胳膊,秦栘望着他,神情悲惨,面色凝重,“我中毒了。”


    医官大吃一惊,再度抓住他的手腕子,翻来覆去探了又探,“不像啊。”


    秦太子想起昨晚上的遭遇,扑到医官怀里诉苦,“就是中毒了,我要一个月吃不下饭了。”


    夏无且还在诊脉,但他真没诊出来,“你中什么毒了?”


    秦太子干呕半天,又想抠嗓子了,“我昨晚去卫君那里,没看见他寝殿里有个水池子,他正在洗澡,我不小心栽进去,喝了两口洗澡水,他说他一个月没洗澡了,那我得喝多少泥呀,我肯定中毒了。”


    医官先是一愣,明白过来顿时在榻上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你把我笑死算了!”


    秦栘推他,叫他不要笑,“我是说真的,这谁还能吃得下饭呐。”


    医官拿袖子抹掉眼角笑出的泪水,“你可真逗,没想到卫君也真逗。”


    “他凶死了,一点也不逗。”


    医官开解他,“你就放心地好好吃饭吧,卫君又没毒,而且,他寝殿那水池是一眼汤泉,引得是地下的活水,只会越淘越净,洗不脏的。”


    秦太子这棵风中颤抖的柠檬树当场结出一树酸溜溜的暴汁柠檬,小boss不单有私人浴池,还是室内的私人温泉浴池,也太叫人羡慕了。


    医官瞧他表情,笑呵呵说,“你想洗,同卫君说一说,应是会让你洗的。”


    秦栘撇撇嘴,不把他按在池子里喝洗澡水就不错了,再说他也只是羡慕罢了,那么私人的东西,就算卫君肯,也不好借来用的。


    夏无且笑罢,转脸又叹气,“卫君年幼时身体不好,自来了秦宫就一直生病,人人都觉得养不活,医官也没办法,后来不知哪个医令提说,汤泉沐浴能强身健体,恰巧在宫中探得一处,秦王便就此修成一座宫殿,叫卫君在此养病。”


    秦栘想起少年单薄的腰身和那把枯草一样的头发,“他小时候常常生病啊。”


    “那可不,药罐子一个,各种各样的方剂是真没少吃,不过好赖也算是养大了。”


    秦太子感慨,“岂止养大了,养成了一只大老虎。”


    夏无且瞧他那怂样,“怎么,你还怕他呀?”


    秦太子理直气壮反问,“你不怕他呀?”


    医官托着腮帮子认真地想了想,“黑鹰令长有生杀大权,谁不怕呀。”


    秦栘耷下眉头,“那你还问我。”他说着又拽拽医官的袖子,“卫君这么瘦,是小时候吃药吃的吗?他的病现在都好了吗?”


    “应是好了吧,这些年医官去南苑的少了,不过也可能是孩子大了,一些不打紧的小伤小痛便都自己扛了吧。”


    秦栘眼神复杂地瞅着他,颐指气使,“你偶尔也去诊治一下,复查一下,关怀一下呀!”


    夏无且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小太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吧?你当章台宫是我家呀,想上哪儿窜上哪儿窜?”


    秦栘拉着医官的手,语重心长,叮咛嘱咐,“那你平时也关心一下,慰问一下,身为医者,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夏无且推开他,“你少来,你关心人家,你自己怎么不去?”


    秦太子气呀,“我去啦,我喝了一肚子洗澡水回来了,我真是惨哪!”


    医官又笑倒了,笑得幸灾乐祸,特别没良心。


    秦栘原本想跟他说长桑君传人的事,可想想到底忍住了,一来他答应了王离不可说出去,二来对方是不是真的还另讲,且叫他先看一看,若真是长桑君的传人,是不世出的神医,届时再带着医官前去拜会。


    傍晚时分,王小将军差人来叫,秦栘换了常服,照例同两个黑鹰锐士一道出宫,今日当值的是姜圉,另外一个脸生没见过,叫曾闾。


    来到章家故宅,天已昏昏然快黑了。


    秦栘没急着进去,在街口稍等了一会儿,想先看看那位神医,王离说得也不假,除了钱财,他们的确没什么好骗,况那位神医又分文不取。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街那头总算瞧见来人的影子,王离在前引路,身后紧跟着一位身穿白衣的中年文士,文士怀中有一只赤狐,再后头天太黑看不清了,只能隐约瞧见几个随从,不知是否就是王离所说的神医的弟子。


    一行人到了近前,王小将近连忙引荐,“神医,这是我家远房小弟,王扶。”


    秦太子噎了一瞬,这小子私自给他改姓不说,王福……好土啊。


    他瞧见王离给他使眼色,知趣上前见礼,“王福,拜见神医。”


    白衣文士点头受了他的大礼,“哪位要医?”


    王离忙道,“是我另一位远房小弟。”他说着指指不远处的旧宅,“就在此处,稍后由王扶带您过去。”


    白衣人安抚了怀里窜动的狐狸,“那就走吧。”


    王离转过身,小声对身边的少子说,“那我不同你进去了。”


    秦栘表示知道,“天已黑了,你若不进去就先回家吧,莫叫你阿姆担心,若是有结果,我随时差人告诉你。”他下意识多看了来人一眼,离近了才发现,他这一行足有弟子九人。


    “那好,这就交给你了。”王离说罢不放心,又多嘱咐了他一句,“别忘了啊,若是医不好,就说人是你找来的,若是医好了,就说人是我找来的。”


    秦栘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了,“王福知道啦,你就放心吧。”


    他说完转身引着医者照直往废宅走去,路上状似不经意,边走边与人聊起几位药草,白衣人应答如流。


    秦栘稍作试探,也怕问多了惹对方不快,便也不再多说了,无论如何,能给章平治伤才是最要紧的。


    到得门前,他照例在门上敲了三下,然后推开没落锁的大门走进去,再侧身将医者延请入内。


    回头看他那些弟子竟也要跟着上来,秦栘不觉迟疑地顿住脚,“先生,我家兄长有病在身,见不得许多生人,可否叫这几位在院外稍事等候?”


    话音未落,白衣人却忽然变了脸,“见不得生人?在下岂不也是生人,这些都是我的弟子,在下寻日给人治病,都有弟子再旁观摩,小郎君若是不欢迎我等,那便罢了。”


    秦栘遇到的医者虽不多,但夏医官,王医令,以及宫中的众多医官,都是温和仁厚的长者,没有一个像这位神医一般锐气逼人。


    不待他开口,庞甲听见人声,已高兴地从屋里迎了出来,乍见这许多人,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秦栘怕庞甲不小心说漏了嘴,王离未向这些人透露他的身份,他忙道,“庞甲,这是我请来的神医,给仲郎看伤的,你去同仲郎说一声,看他是否方便见客,我这就领先生过去。”


    言谈之间,医者已同弟子悉数进了院子。


    庞甲为难地耸了一下眉,不似想象中那般高兴,“哎,哎,那……那我去同仲郎说。”


    秦栘望着庞甲大步朝主屋奔去,回头正想请医稍候片刻,对方怀中那只赤狐却突然呲着獠牙朝他扑了过来。


    他尚未来得及反应,身后姜圉已一把将他捞进怀中,反手拔出佩剑,眨眼之间,狐狸当空断作两截,尸体滚落在地。


    下一刻,原本手无寸铁的白衣人及麾下弟子纷纷四散开来,径自院中的荒草下翻出早已备好的兵刃,朝三人围攻而来,一时间满院刀光剑影,杀气昭彰。


    秦栘被姜圉挟在手中,曾闾护在二人身前,只觉耳畔剑声纷杂,如裂金石,眼前人影交错,血光纷飞。


    庞甲前脚刚迈进屋里,就听院子里不对劲,未及去见小主人,便慌忙旋踵跑了回去。


    瞧见眼前一幕,他登时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追问太子带来的医者缘何变了模样,他当即抄起硕大的拳头,冲上前去协助两侍卫保护太子。


    对方一行十人,连那白衣文士在内,俱是高手。


    秦栘眼见姜圉,曾闾接连负伤,心急大呼,“怎么办?”


    姜圉奋力挡开迎面一击,两刃相格,剑上的血水溅了怀中少子一脸,“少君莫怕,曾闾已发出信号,援手稍后就来。”


    秦栘虽不知道曾闾是何时,又是怎么发的信号,但听他这么说,心下稍定,回头望庞甲赤手空拳跟三个剑士缠斗在一起,一颗心又禁不住提了起来,“庞甲,你当心!”


    仆人一脚踢开举剑劈来的矮个子,侧身躲开擦身削过的剑刃,迅速飞起一拳将攻来的刺客砸了出去。


    “哈哈!待庞甲揍死这帮坏人,再给少君编蝴蝶!”


    秦栘观他身手利索,拳脚过人,还有心情说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知晓暂时不须为他担心。


    姜圉和曾闾护着他在刀剑下穿梭,二人身上的剑伤越来越多,他感到后背的衣裳都被姜圉伤口中流出的血浸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中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曾闾不是发了信号吗,援兵怎么还不来呢?


    他试着想,若是姜圉肯放他下来,若是他手中也有一把剑,他是否也能成为一个战士,期泽教给他的招数,他已经练得很熟了,平日里也有同师父过招,若他手里握着剑,他当真有本领杀敌么?


    没等他想出问题的答案,他却在不远处那栋大屋的屋檐下看到了章平。


    一个站在屋檐底下,面无表情望着这一切的章平。


    秦栘先是吃惊,再是高兴,但随之而来的悲伤,几乎要将他吞没了,为何要骗他呢,骗他那么多个晚上夜不能寐,骗他无时无刻不在难过自责,骗他在自己的余生里加入一项要照顾某人一生的计划。


    眼前剑光闪过,他看见了刺客的剑,朝着姜圉的胸口刺来,而他去势未收的剑已来不及调转回来防御敌人。


    秦栘本能地伸出手,两手并用抓住剑身的那一刻,他又想起了狐仲,如果他那个时候也像现在一样反应得这么快,是不是狐仲便不会死了。


    “少君!”


    姜圉大吼一声,他是出类拔萃的剑客,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他已劈开身侧攻来的敌人,一剑斩断敌人的前肢,断肢里喷出大股腥热的血,都喷在秦栘的头脸上。


    敌人惨叫着退开,他试图松开抓在手里的剑,但两只手不听使唤,锋利的两刃卡在皮肉里,只有切口湿漉漉的,很黏。


    大门被人轰然撞开,隔着蒙在眼上血雾,他看见了来人身上的黑衣,看见了清一色的秦剑,真的来了。


    庞甲横肘击开可恶的刺客,他挨了几剑,已经出离愤怒,却不是因为受伤而愤怒,而是因为这些人竟然对一个娃娃动手。


    他怒吼着,砸开一个又一个持剑的杀手,想奔到少子身旁卫护,他挥出的手臂被空中斜过的剑刃划出一道伤痕,碗口的拳头眼看就要一拳杂碎对方的脑袋,他却突然愣住了,这是章涂啊,昔日在府中一起做活的章涂。


    就在这一瞬的迟疑中,不等他唤出对方的名字,面前人手里那把冰冷得剑已“哧”得一声自他肋骨间捅了进去。


    他诧异地张开口,他常常帮章涂干活,他们是很好的。


    庞甲的目光本能地投向不远处屋檐下的少年,仲郎一定被吓着了,在哭呢。


    他想大喊一声,叫他不要怕,或者走过去,叫他回屋里,但他一动也动不了,被钉在一把剑上。


    剑卡在他骨肉间,章涂也拔不出去,庞甲看见他咬牙切齿,似乎想再使一把劲儿,但冲上来的黑衣人掌中长剑一挑,眼前那颗人头便已从肩上滚落了。


    庞甲倒下去的时候,听见小太子在喊他,他像一块千斤巨石重重般砸在地上,在黑暗中砸起了一片飞灰,少君扑上来,用一双血淋淋,黏糊糊的手抓住了他。


    他想对小太子说,叫他不要怪罪仲郎,他已好了,却瞒着他,是没有恶意的,只是想叫他心爱的伙伴常常记起他,常常来看他。


    明明有那么多话,可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喉咙里只有“嗬嗬”,“嗬嗬”一串濒死时诡异的喘息声。


    “庞甲!庞甲!”秦栘喊他不应,痛彻心扉失控大哭。


    他怎么就把一群刺客带到这里来了呢,是他亲自带来的,亲自把他们引来的,不然庞甲怎么会死呢?


    章平不知何时走到旁边,自顾自从地上捡起了一颗头,忍不住笑了,难怪方才就觉得眼熟,是他呀。


    他提着手里的人头,望见少子一身是血,“你受伤了。”


    秦栘跪在地上,仰着脸,脸上都是血,眼里淌着泪,“庞甲……他死了。”


    章平没有太大反应,“死了就死了。”他想了想,又说,“人都要死的。”


    他说完,上前拔出了杀死仆人的那把剑,锋利无匹,是把好剑,丝毫也没注意,仆人的血又溅了少子一身。


    秦栘抬手,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水,章平提着剑从他身边走开了,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很稳当,同他没受伤时一样。


    卫无疾闻讯赶来,眼前所见直令他怒火冲天,身为秦国太子,罔顾安危,玩物丧志,他回宫定当奏请君上废了他。


    但当狼狈不堪的小鬼举着一双血淋淋的手,满脸是泪扑进他怀中时,他又觉得都怪自己失职,咸阳城中,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这种事情。


    怪他不该一时心软,纵容太子留下章平,纵容他为了那小子频繁出宫,以至于被刺客钻了空子,更怪他不该明知章家仲郎已经好了,却赌气不肯相告,还同旁人一起将他当傻子。


    天微明时,章适打着呵欠从仆人的寝舍里走出来,刚要往前院走,不知听谁喊了一句,“仲郎回来了!”


    他愣了一愣,忙朝外走去,边走边抱怨,“早就该回来,老宅那破屋子,那是人住的么,怎么能养病啊。”


    他原想,仲郎不能走路,应是庞甲背着回来的,可不曾想,没见着庞甲,只有仲郎没事人一样穿过前院,迎面走来。


    “仲郎,你好了!”章适同前院的仆人一样,见状大喜。


    少年冲他扬眉一笑,“好了。”


    章适慌忙转头朝内院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呼,“家主,家主快来呀,仲郎……仲郎好了!仲郎好了!”


    夜间没有一人归来,章午就觉得事情不妙,这一次恐怕又失手了。


    他在窗前踱了半夜,已经开始计划下一次的行动,两次接连失手,能用的人已所剩寥寥,国中对太子的保护也会加强。


    刺杀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他心里倒更倾向于通过朝堂上的作为,令君上改立太子。


    这不是没有可能,秦王已开始打压相权,驱逐外戚,对太子也表现出诸多不满,甚至前两日君上还在宫中对太子大发雷霆。


    所有迹象都表明,长公子的太子之位是坐不长久的,但宗室还是太过软弱了,他望着窗外柔美娇嫩的绿枝,眼神不觉又飘远了。


    正出神之际,他忽听家仆在外间奔走呼喊。


    章午心中略略有些不定,这次的计划原本没有那么容易施行,但仲郎竟与太子交好,着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但分明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他循声从卧房里出来,仆人手舞足蹈奔到面前,“家主!仲郎好了,仲郎能走了!仲郎回家了!”


    他抬眼一望,果见孩儿手里拄着一把拐杖,走进院子。


    天色昏暗,看不清孩儿的神情,章午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他何时痊愈,自己竟不知晓。


    章适回过头,望见身后的小主人,禁不住又是一愣,方才分明没见仲郎拄拐,还是他太过激动,没曾看清?


    章平低头唤一声,“阿翁。”


    章午面上有一瞬间的失神,妻子离家后,孩儿便再没叫过他,难得还能听见这一声。


    但同时,他心中又生出几分警惕,章平应是目睹了今夜之事,兵器也是他提前安排人藏进院子里的,这个孩子此时回来是要做什么呢?


    “阿翁。”章平又唤了他一声。


    章午突然烦躁起来,刚想叫他下去休息,竟听对方又说起胡话来了,“阿翁,你为何要杀死母亲和阿弟?”


    章适维护主人,最听不得这话,当即扭头叱责,“仲郎,你又疯啦,脑子糊涂啦,哪有此事!”


    章午仔细观察着孩儿的神情,“你不是才刚刚见过你母亲?现下又跑回来发什么疯?”


    章平低头笑了一下,“阿翁,你喜欢的是个花妖吧。”


    章午不明所以,一双浓眉不自觉越皱越紧,开口吩咐仆人,“章适,他疯得无可救药了,叫人把人带回房里关起来。”


    仆人听得吩咐,手足无措立在原地,才……才刚回家就关起来?


    章平歪着头,脸上带着少年独有的天真无邪的笑容,目不转睛看着父亲,“是迎春花变得花妖吧?”


    章午当场如遭雷击,一柄长剑忽从肋下穿入,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近在咫尺的人,“……你!”


    少年唇边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满怀着遗憾,“我早就该杀了你。”无以言喻的仇恨在那张年少的面孔上铺开,“早就该这样,早就该这样。”


    院中奴仆婢女恐惧四散,章适骇得当场跌坐在地,那被破布裹缠的不是一根拐杖,而是一把杀人的的剑呐!


    直到鲜血淌到他脚下,打湿了他的鞋跟,他才连滚带爬往外逃窜,一边奔跑,一边疾呼,“来人哪,章平弑父!章平弑父!章平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