蚱蜢和蝴蝶

作品:《穿回大秦

    百官候朝,议论纷纷,少府章午大清早被亲生儿子一剑刺死,此事着实耸人听闻。


    “我听说呀,他这个儿子原本就有疯病的。”


    “那也不至于杀自己亲爹吧?”


    “疯子有甚么一定,疯起来不知会干出什么来。”


    “景腾来了吗?内史,问问内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找了,内史岂能来得了,出了这样大的案子,他不在官署查案,怎么还有功夫来参加朝会?”


    “这有什么可查的,子弑其父,罪当万死,真接拉出去具五刑,还有什么好问?”


    “瞧你说的,定案不也得有定案的章程么。”


    “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这等事啊!”


    上朝的时辰已经过了,众官员久不见秦王,窃窃私语不知不觉变成高谈阔论。


    “我看今年,秦国定能灭赵!”


    “哈哈,谁在口出狂言,当赵国是软柿子么?”


    “你这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当出于秦人之口!”


    “秦人也得讲求实际,入夏以来,至今无雨,今年怕是要大旱,田里收成都是问题,还灭赵?灭个球!”


    “我同你讲灭赵,你与我谈收成,驴唇不对马嘴。”


    “不错,你是驴。”


    “嘿!你这厮怎骂人?”说话的人气不过,望向席列前排,相邦与御史都不在,三公独剩国尉原地打瞌睡,恰好国尉掌兵事,那人当即喊了一嗓子,“敢问国尉,今年秦能灭赵否?”


    魏缭竖着耳朵,大喊,“灭什么?”


    “灭赵!”


    “什么赵?”


    “秦能灭赵否!”


    “……能什么?”


    那人恼得拍大腿,“国尉还是宣个医官治治两耳吧!”


    朝臣哄然大笑,魏缭装傻,呵呵应了,提起医官他忽然有些担心,进宫时刚听宫人讲起,大半夜秦王火急火燎将所有医官都召去了章台,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国尉烦得很,秦相御史都撂挑子了,还开什么朝会!


    他正呵欠连天,忽见殿外内侍匆匆赶来,侍人进殿高声传报,“众位大人,各回官署吧,君上有令,今日朝会先散了。”


    群臣苦等了一早上,都怨王诏来迟,抱怨一通后,三三两两出宫去了。


    魏缭慢一步,径直走向传诏的侍人,“敢问内官,君上何故取消早朝?”


    年少的内侍一宿没睡,当真把他吓坏了,他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竟有这般大胆的贼人,冒充神医招摇撞骗,还**越货,真真是罪大恶极。


    老侍丞嘱咐了,不叫他们乱说,他为难地望着国尉,支支吾吾,“奴也不清楚。”


    “君上无碍否?”


    少年微微一愣,“国尉何出此言?君上无碍,甚好。”


    魏缭点点头,能劳驾这多医官,那便是小太子有碍了。


    少年目送国尉走远,心里仍是七上八下,来前他守在殿门外,断断续续听医官说得严重。


    只愿少君没事才好,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眼睛,上回少君叫他去厨房找猪肝和羊肝吃,可侍人的饭食都是定额定量的,哪能自己挑三拣四去要吃的。


    他原以为少君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说,但第二天厨房里的庖夫就专门给他做了特制的膳食,除了日常的五谷,还多了少君说的那几样,鸡肝、羊肝、精肉,葵菜和豆子,中间还配合医官为他煮了药膳。


    这才吃了没几顿,他就觉得晚上好像能稍稍看清一点东西了,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关心爱护过他。


    魏缭出得宫门,恰巧遇见长阳君,他观这位封君心不在焉,似乎刚从后宫出来,“长阳君,久违了!”


    嬴倓走在路上兀自出神,半天才瞧见宫门处招呼他的人,他同国尉素无交集,奇怪对方所为何来,“国尉。”


    二人礼见完毕,魏缭率先开口,“长阳君何往?”


    “今早君上临时取消朝会,我去看了看将闾他娘儿俩。”


    魏缭若有所思,朝臣都是刚刚知晓散朝一事,长阳君却已经看完了外孙和女儿,消息很灵通啊。


    他笑叹,“长阳君好福气。”


    “哪里,哪里,国尉客气了。”


    “听闻今早少府死在家中,少府之职非比寻常,历来由宗室举荐,长阳君还要早觅人选哪。”


    嬴倓变了脸色,就是因为这个章午,君上三更半夜急召他入宫,见面便是一通质问,话里话外居然直指宗室,简直岂有此理!


    他亲将闾是不假,疼自己外孙也不错,可扶苏难道就不是王室血脉么?他若做出这等因私废公,大逆不道之事,还有什么脸面统领宗室?


    君上真糊涂,纵使要怀疑,该怀疑的也是齐王才对,几位公子中,公子高得势,齐国才能高枕无忧。


    更叫他气愤的是,好端端的,还攀扯章午。


    太子在章家故宅**,是他自己不计尊卑,非要与章家那疯小子一起玩,能与章午扯上什么关系?


    若真要有人为此事认罪负责,那也是王氏一家,刺客可是王翦的孙子亲自从城外找来,亲自引荐给少君的,不将王氏父子叫来对质,喊他来问什么话!


    章午这竖子也不争气,辛辛苦苦扶他坐上少府之位,指望他利用宫中便利,照拂他的女儿与外孙,这可倒好,叫他疯疯癫癫的儿子一剑给刺**。


    魏缭见他当着自己的面还能出神,轻唤了一声,“长阳君?”


    “国尉提醒得是,此事我定会好好考虑,为君上分忧。”


    “那缭就不打扰长阳君了。”


    “嬴倓拜别国尉。”


    “拜别长阳君。”


    章台宫偏殿外,卫无疾抱剑立在殿檐下,吩咐左右,“你们先下去疗伤吧。”


    曾闾揖拜转身,正欲退下,却见同伴迟迟没有动作,“姜圉?”


    难得一见,姜圉违命了,“还请卫君容属下在此等候。”


    卫无疾冷眼看他,“等在这里有何益处,于你自己无益,于太子的伤势更无益,若给君上撞见,君前失仪,你要秦王怪罪我驭下不严?”


    曾闾见身边人还在迟疑,转回去强行将人拉走了。


    卫无疾守在殿外,宫人脚步匆忙进进出出,独不见医者出来。


    秦王负手立在窗前,脸色难看,太子自己都没吭声,不中用的老侍人却在旁呜呜啼啼哭得像个泪人,大早上嚎丧呢!


    秦栘顶着一头冷汗,故作轻松安慰老侍丞,“魏乙,你不要担心啦,医官都说了,无事的。”


    老侍丞捧着他被缠成粽子的一双手,心疼责怪,“伤成这样岂能无事,老奴听得清清楚楚,医官说得是,少君这双手险些废了呀!”


    秦栘当时情急,是不知道怕的,事后才觉心有余悸,若非姜圉反应快,恐怕手掌已给利刃削去了。


    更恐怖的是回来以后,没有麻药,又不能晕过去,就这么被医官一针一针揪着皮肉/缝了一夜。


    哪怕已经缝完包扎好了,他额上依然还在冒冷汗,身上还在不停地发抖。


    夏无且同众医官陪侍在侧,不时低声与同僚耳语,间或还眼神复杂地瞄一眼脸上惨无人色的娃子。


    “不愧是随军见过大阵仗的,丁医令的手稳如当年呐。”


    身边人唏嘘,“少君小小年纪,令人刮目相看哪,就是兵营里那些百战将军一到缝合伤口,还都个个哭爹喊娘,吓得没个人样,十指连心,少君竟能忍住一声不吭。”


    夏无且望了望立在不远处的秦王,心说,君上在此,小太子就是想吭,他也得敢吭啊。


    君王皱着眉头转过身来,正欲上前问话,抬眼瞧见殿外匆匆赶来的人,不觉眉头一拧,又郁闷地扭身转回了窗前。


    华阳老太后天不亮就来闹,刚刚才把人请走,甘泉宫这位又来添乱。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咸阳城中竟有盗贼!听闻扶苏受了伤,伤哪儿了呀?”


    老侍丞瞧见太后赶来,忙让出榻前的位置,恭恭敬敬退守一边。


    赵姬一见孙儿模样,大惊失色,她上前捧起孩儿包扎严实的手,当场心疼落泪,“造孽呀!何人如此大胆,咸阳城内竟然发生这种事情!”


    太后急急问医官,“严重吗?可曾伤筋动骨?何时能够痊愈。”


    丁医令是主治医官,听得太后询问,理正衣冠上前奏禀,“回太后,少君伤及筋脉,非同小可,须得好生将养,方能痊愈。”


    太后原本只是垂泪,闻听此言已变成大哭,“哎呀,我的孙儿啊!小娃子岂遭得这般罪!这可如何是好啊!”


    太后一哭,丁医令突然感觉有两道尖锐的目光落在他脑门上,他缓缓抬起头,堪堪对上秦王那双要**的眼睛,医官心里咯噔一声,他如实相告,并未说错呀!


    君王想割了这人的舌头,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耳听得太后越哭越凶,小太子已安慰不及,夏无且素知丁医令性情耿直,担心秦王为此责难他,他上前一步,“太后莫要悲伤,丁医令医术高超,已为少君医治妥当,要不了多少时日,少君定当痊愈。”


    赵姬闻听此言,哭声稍敛,起身离了坐榻,来到医官面前,谢了又谢。


    丁医令哪敢受太后的礼,手足无措与众同僚一齐屈身下拜。


    赵太后谢完了医者,这才腾出功夫责问儿子,“君上,出了这等事,廷尉可曾缉盗?“


    秦王装聋,不想同无知妇人言语,抬眼又见殿内外人甚多,到底不好落了太后的颜面,冷言冷语答了句,“已缉。”


    无知妇人听了更加来劲,竟撵到他面前,连声追问,“缉在何处?可曾审问?为何如此?受谁指使?”


    秦王额头青筋虬起,双眉不停拧动,果然无知妇人,一肚子问题,“太子需要静养,来人,送太后回宫。”


    赵姬呼吸一窒,“臭儿子,你敢!”


    本该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的时刻,不知谁人没忍住,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窃笑,秦王登时火冒三丈,“无疾,送太后回宫!”


    赵姬心中气闷,这般大事,问还不能问了?


    她刚要抛下儿子,再回去关切孙儿的伤势,外间唯秦王命是从的小鬼已领着大秦锐士进来撵她了。


    “太后,请。”


    太后十分委屈,两个锐士拦在面前,她想再去榻前陪孙儿待一会儿看来是不能了,只得再三交代,“扶苏,那你好好养伤,祖母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好,祖母不必担心,我这是小伤,无碍的。”


    赵姬知趣地带着宫人走了,临了还不忘瞪眼臭儿子,凶什么凶。


    她早知扶苏自雍城回来那次,途中已被人伏击过一回,这才多长时间,竟然又遇见刺客。


    她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在王宫里待久了,岂能不知宫闱倾轧比得战场更凶险万分。


    她看向身旁引路的黑衣少年,“无疾。”


    “太后吩咐。”


    “扶苏到底是怎么受得伤啊?”


    “一群盗贼冒充神医在城畿招摇撞骗,少君信以为真,请来给章家仲郎治伤,盗贼入府以后,杀死仆人,抢夺财物,还伤了少君。”


    卫无疾说得含糊,赵姬更不知入府,入得是哪座府邸,“竟如此可恨!贼人可抓住了吗?”


    “贼人俱已伏诛。”


    “没留个活口审问吗?万一是受人指使,专为太子而来?”


    卫无疾当然想留下活口审问,但那帮人都是死士,留不下。


    他知晓秦王和太子都不愿太后过度忧心,便随口一说应付了,“已审问过。”


    赵姬不疑有他,开口又嘱咐,“扶苏正是贪玩的年纪,他为何总往宫外跑,还不是宫里没人和他玩,高和将闾不爱去章台宫,而且两个小的也开始进学了,无疾闲来无事,要多和太子一起玩啊。”


    卫无疾握着掌中剑,面无表情地应了。


    赵姬欣慰点头,她摆摆手,“好了,不必送我了,我自己回去便是,有宫人相随,你也回去吧,免得君上有其他吩咐。”


    “诺。”


    卫无疾交代两个黑鹰锐士送太后回甘泉宫,返回章台之时,没料想片刻稍离,相邦已在殿内闹得不可开交。


    室中一片混乱,医官手足无措围在一旁,侍人惶惶在侧,君相当面对峙,剑拔**张。


    昌平君抱着眼泪汪汪的小太子,“我就是要把扶苏带走!”


    秦君怒不可遏,“王叔,汝乃秦相,还要闹到何时!”


    “君上还当我是秦相,还当我是王叔?”芈启愤愤,“你罢了我的相位吧,芈平的御史也不要让他做了,连太子也废黜了吧,反正你早晚也是要这么做的。”


    “王叔有过在先,不知自省,竟还当着寡人的面胡言乱语!”


    昌平冷笑,“待我们这些楚人都走了,君上便安生了,纵启有过错,稚子何辜?君上若无此心,会有这些人为迎合君意,一而再再而三对太子动手吗?”


    秦王脸色铁青,他知道昌平暗指宗室,自上次太子遇袭后,他派人一直在盯着嬴倓,此次的事情确实与他无关。


    据回来的大秦锐士说,贼人的兵器是事先藏匿在章家院子里的,但章平受伤后,章府的家仆、王贲府上的人,王医令、夏无且及家中童仆,频繁出入,若他顺着这些追究下去,所有的证据只怕都会指向王翦一家,这是要毁了秦国的根基呀。


    “君上,秦相我不做了,太子你另立也好,不立也罢,我将娃子带走,好赖讨个活命,这样的祸事再有一回,启当真不知该如何向他死去的母亲交代!”


    芈启抱着太子说走就走,卫无疾带人拦在门前,“相邦三思。”


    “嚯,来硬的呀!干脆押我去云阳国狱算了。”


    秦王冷着脸叫开拦路的黑衣锐士,“不得无礼。”


    卫无疾带人让出去路,年轻的君王还在忍耐,为割不断的血脉亲情,为昌平昌文两兄弟三年前的救驾之功,为记忆中那十年君臣相佐的功劳苦劳。


    “王叔非要叫寡人这般下不来台么?”


    芈启忍不住心酸落泪,“君上,我为秦相半载不到,君上伐楚,扶苏为太子,亦半载不到,君上驱逐外戚,天下人都在看我两兄弟的笑话,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扶苏之后,当立哪位公子,君上是有为之君,理当绝情,理当绝情的!”


    他说罢,抱着怀里的小娃便大步离了章台。


    秦栘趴在叔公肩膀上,叔公连斋戒穿的礼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忙进宫了,他觉得真对不起叔公。


    天亮之前,他拜托公孙赤,请他下职后去一趟相府,告知相邦昨夜之事,再给相邦带句话,说他好害怕呀,不敢待在宫里。


    相邦多爱他呀,就这么信了他的鬼话,不惜与秦王翻脸。


    为何如此?依然还是为了那只青铜匣子,为了那些书信,为了历史的根结,为了改变。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左思右想,还是不能叫一个郎官去冒险。


    公孙赤已因为他失去了做黑鹰锐士的资格,总不能再叫他因为一个不成熟的计划连小命也搭上。


    好在,对方已根据他的描述,初步分析过机关的可能位置和那只信匣的大致所在,他决定自己来。


    出宫的路上,马车又经过那家豪奢的旅店,经过恶仆掳他的那条长街,他想起庞甲,想到人世无常,想到猝不及防的离别。


    庞甲送了他一只蚱蜢和一只蝴蝶,那只憨憨傻傻还有点可爱的蚱蜢就是庞甲,那只羽翼漂亮却飞不起来的蝴蝶就是章平。


    但现在该让他飞了,留在秦国,死路一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