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侯珠

作品:《穿回大秦

    红日当头,魏缭出了秦宫,照直回家去了。


    他才懒得去官署,秦相和御史都不干活了,他一个国尉还有什么理由奉献自我,坚守岗位?


    况且大热天,为了参加朝会天不亮就爬起来,现下早不早,晚不晚,正好睡个回笼觉。


    方才殿堂上,也未看清是哪个憨货口出狂言,还灭赵,拿什么灭赵?


    夺了赵国几座城池,便宜没捞到多少,现在还得分兵驻城,应付戎狄。秦国派去的将军不少,可架不住胡马乘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赵王重修柏人城,赵军坚守城池,不肯应战,现如今赵国实力尚存,亡赵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怕只怕国中颇有一些人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大意轻敌啊。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公事,国尉赶忙进行了严肃而深刻的检讨。


    “家主下朝回来了!”


    门房一张笑脸讨人喜欢,魏缭认得这张大脸盘子,厨娘的远房侄子,不错,不错。


    他点点头,笑着应了,“嗯,回来了。”


    “家主,王小将军来了。”


    魏缭想起王翦那个本事一般般,但志向很远大的小孙子,一面佩服娃娃的志气,一面惋惜王翦后继无人,“哦,又来找苏角涉间的呀。”


    门房倒也不奇怪,前些日子王小将军确实常来找府上那两个家僮,只是近来有好些时日未见了,“应是的吧,来了有一会儿了。”


    “我晓得了,叫他们玩吧,我回去歇了,你们不要怠慢了客人便是。”


    “家主放心。”


    魏缭穿过前院,回到后堂,进屋摸着卧榻,一左一右甩飞了鞋子,躺下舒服地吁了一口气。


    他从身下拽出硌人的军报,见是昨日已看过的,便顺手丢到一旁,干什么活儿,夏天就不应该干活儿。


    窗外太阳亮晃晃,门下的风倒还有一丝凉。


    魏缭仰面躺在窄榻上,自我感觉就要开始打呼噜,又望见两个小鬼小心翼翼从门口探出头来。


    苏角涉间放轻脚步走进屋,二人东一只,西一只拾回家主踢飞的鞋子,体贴地放在榻前的下脚处。


    魏缭正瞌睡,没理会,两个小子还算是不错的,干活勤快,也十分好学,来日能不能成为秦国的将军,反正他是说不准,也不知小太子是哪里来的自信,还口出狂言要和他赌五个钱。


    不过……娃子怎么了呢?


    热了,凉了,还是吃坏肚子了?不至于叫秦王连上朝也耽搁吧?


    两少年放好了主人的鞋子,在榻前稍作停留,之后又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苏角立在院中的林荫下,“家主歇下了,要不我们稍后再过来,总不能把家主唤醒吧。”


    “等等吧,家主白日睡不长的。”


    “这可难说,毕竟今早有朝会,天不亮就起来了。”


    涉间看看日头,“奇怪,平日里家主上朝,不到晌午是回不来的,晚了甚至还要拖到下午晚上,怎今日这么早就回府了?”


    “兴许今日朝会上没有什么事情吧。”苏角说着探头朝屋里望了望,“我再去瞧瞧国尉醒了没有。”


    “你莫急呀,打个呵欠的功夫都不到,哪能说醒就醒?”


    苏角想起王离那副令人担心的样子,“少将军那般模样,定是出了大事。”


    涉间比好友还愁闷,印象中王离是个藏不住话的,可今日明明有事,问他却什么也不说,来了之后便抱着头蹲在柴房里,眼神恐惧,脸色发白,即便是上回失手伤了章家仲郎,也未见他如此啊。


    魏缭刚要入梦,两少年去而复返,脚步声虽轻但急。


    似此者再三,他实在忍无可忍,一骨碌从榻上撅起来,“进进出出,干什么呢!”


    “家主醒了!”苏角大喜。


    国尉脸色黑如锅底,“什么醒了,叫你两个小鬼出来进去,出来进去,我能睡得着吗?”


    “家主恕罪。”两少年立在榻前,羞愧低头。


    魏缭踢上鞋子,脸上凶巴巴都是起床气,“何事见我?”


    涉间看了看身旁的好友,先行开口,“家主,王小将军一早过来,神色异常,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魏缭烦闷地皱着眉,本不想理会小孩子家家,但苏角涉间一向是谨慎明理有分寸的,若是小事不至于跑来找他。


    他耐着性子多问一句,“何谓神色异常?”


    苏角描述不出,只是能感觉到少将军遇到的事情一定不小,“家主,少将军只说闯祸了,具体出了什么事,问他却始终不肯讲。”


    “人呢?”


    涉间尴尬地说,“在……在柴房。”


    魏缭气不打一处来,王家小子闯祸,不去找他亲爹亲爷爷,躲他家柴房里?


    国尉带着两个忧心忡忡的童仆,气势汹汹推开柴房的大门,果然瞧见一个半大小子蹲在柴垛旁边,脸埋在臂弯里,双肩抖动,哭得不能自已。


    苏角涉间望见,吃惊之余,不觉更加担心了,方才他们走的时候还没见哭呢。


    国尉着了恼,小太子哭哭就算了,梨花带雨也好看,这小子人高马大,哭鼻子丑死了。


    “你这个小子哭甚么哭,要哭回你自个儿家哭去!”


    王离抬起脸,见主人过来,也觉得丢人,他在胳膊上猛擦了一把脸,擦完“蹭”地站起身来,“对不住国尉,我这便去了。”


    涉间看他当真要走,“少将军!”


    苏角也着急劝说,“家主是仁厚长者,对晚辈一贯爱护,少将军有事不妨说出来,你父祖俱不在家,纵使我们帮不了你,家主也可以参谋一二呀。”


    魏缭臭着脸哼了一声,算是受了这一通恭维,勉为其难应承了。


    王离强自平复情绪,紧紧攥着双拳,深吸一口气,“多谢吾友,多谢国尉,男子汉大丈夫,既闯了祸自该承担,今日前来本就是同两位好友告别的,盼你二人来日策勋万里,替我建功,告辞了!”


    两少年大惊,原以为纵使当真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过是他又一时冲动,同哪位公侯子弟打架了,但这番话中竟似有诀别之意。


    国尉是当真冒了火,“离开我家,又去何处?”


    王离昨夜就想好了,“去廷尉府。”


    魏缭脸色铁青,立在门前喝问,“你这竖子到底闯了什么祸事?”


    王离悔恨不已,少君对他满怀信任,他竟有眼无珠,亲自将刺客引到太子跟前。


    扶苏谨慎,不过多问了两句,自己却还不耐烦,甚至发怒凶他。


    想到此处,他又禁不住双眼泪流,“是我罪该万死,昨夜是我引少君出宫,将一群刺客带到他的面前,令太子在宫外遇刺,受了重伤。”


    主仆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垂髫稚子满头大汗奔进殿中,母亲以手支颐正在小憩,他跑上去牵住母亲的袖子,“阿姆,阿姆,我想去看大兄。”


    箳姬睁开眼,望着跟前缠人的儿子,“将闾想去看大兄?”


    “想,大兄受伤了,将闾好担心,想去看大兄。”


    宫内一早传言纷纷,都在说太子在宫外受了伤,但伤得如何,又是如何受得伤,谁也说不确切,就连长阳君今早进宫,也支支吾吾不肯多谈。


    箳姬取出帕子给孩儿拭去额上的热汗,“阿姆带将闾一起去看扶苏。”


    “嗯!”


    少子说完,挣开母亲跑进内室,把平日外祖父送来的灵药补药一股脑全都搜了出来,“阿姆,把这些都给大兄好吗?”


    箳夫人哭笑不得地瞧着实心眼的孩儿,“都给了大兄,下次将闾生病怎么办呢?”


    少子连连摇头,“将闾才不会生病,将闾的身体可好了,而且大父下次来还会给将闾带的。”


    箳姬轻叹,温柔怜惜之中饱含着娇宠纵容,“既然将闾想给,那就都带去。”


    “都带去!都带去!大兄吃了快快好起来!”


    箳姬起身牵起儿子,吩咐宫人将东西装好带上,不曾想刚走到殿外,却远远瞧见当职的侍人引着妘姬母子过来了。


    “箳姐姐要出去?”妘夫人带着孩儿来到跟前。


    “听闻扶苏受了伤,我正要带将闾去探望。”


    妘姬忙摆手,“姐姐莫空跑,扶苏被昌平君接到相府去了。”


    “受了伤不在宫里好好将养,怎么还乱跑啊?”


    妘姬也是空跑了一趟,从太后哪里知晓的,“太后已去瞧过了,说只是手上擦破了一点皮,小伤不打紧的,叫咱们都毋要担心。”


    箳姬失笑,“所以这又忙不迭跑相府玩去了?”


    “姐姐岂不知,客卿前几日寻回了隋侯珠,相邦近日一直在府中斋戒,侍奉神珠。将太子接到府中,听说是希望宝珠能为太子祛邪消灾。”


    “相邦想得周到。”


    妘姬在齐王宫也算见过珍宝无数,可听到这隋侯珠,依旧很好奇,“据说那珠子是天下至宝,摸一下延年益寿,百病不生,箳姐姐可曾见过吗?”


    箳夫人摇头,“我哪有这等福气,不曾见过。”


    “待扶苏回来,定要好好问问他。”


    箳姬摸摸儿子被太阳晒焦的发顶,“将闾可听到了,大兄去相府了,待扶苏回来,再去看他好吗?”


    “好!等大兄回来,再去探望。”


    “那将闾和高一起去玩吧。”


    两个孩儿被侍人领走,箳姬将好姐妹延入正殿,“天热,妹妹快进来坐吧。”


    妘姬已穿上了凉快又漂亮的新裙子,见好友身上还是旧装,“姐姐不喜欢我送的鲛纱么,怎么不拿来做衣裳啊,真的比普通布料凉快多了。”


    “倒是想做来着,但那纱绢实在太轻薄,一剪一缝总是动不动朽开,怨我手笨,做也做不成。”


    妘姬怪自己疏忽,“是我忘了,姐姐不熟悉布料,确实不好裁剪,那我给姐姐做吧,做一身比我这个还好看的。”


    箳姬脸上有些过意不去,“怎么好意思麻烦妹妹。”


    “你同我还客气什么呀,姐姐这么美,穿起来定然好看。”妘夫人得了太后的宽慰,便不再担心太子了,倒是另外一件事叫她唏嘘不已,“姐姐可听说了少府的事?”


    箳姬不动声色,点了一下头,“竖子发疯,弑杀生父,着实耸人听闻。”


    妘姬已为人母,总不由自主多为孩子考虑一分,“我听说少府从前与妻子颇不和睦,夫妻不和,孩儿怎能有好日子呢。”


    “妹妹这话可不妥,咸阳宫中,君上又与每位夫人都和睦吗?”


    “寻常人家,岂能与王室相比呀。”妘姬叹了又叹,“甚至外间还传说,少府杀妻。”


    “若真有此事,秦律早该治他的大罪,如何能够任官?”


    “姐姐说得是,少府这一出事,流言全都跑出来了,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不管怎么说,少府乃九卿之官,国之重臣,便是寻常人家,子弑其父,也是死罪难逃啊。”


    妘姬心有戚戚,“真是可怜。”


    “妹妹是说哪个可怜?”


    “少府为人父,竟死在亲儿子手上,那孩子为人子,杀死自己的父亲,也要以命相偿,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箳姬在想,章午之后,父亲会举荐何人。


    相府斋堂内香烟缭绕,供桌上牲礼俱全,芝兰香草间静静躺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明珠。


    秦栘在相府睡了一觉,午后有些发烧,应是伤口引起的,相邦着急忙慌又召来医官复诊,喂他吃了一剂药。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昏暝,他精神稍稍好了一些,便执意同相邦一起斋戒。


    昌平君细细翻看着朝中官员的名录,“扶苏啊,我打算安排芈喜接任少府一职,你喜欢他么,觉得如何?”


    秦太子想起上午在章台宫,相邦当众对秦王放的狠话,神情凝重,“叔公,你不是说你不当秦相,我也不当太子了么?”


    芈启气愤地拿眼瞅他,“胡话,叔公可以不当秦相,你怎么可以不当太子?”


    “叔公不当秦相,那我也不当太子了。”


    昌平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再说这种蠢话,叔公可要生你的气了,你不仅要当好这个太子,以后还要做一个比你阿翁更出色的秦王。”


    秦栘顺着他的话,“我听叔公的。”


    芈启欣慰点头,“这才对,少府一职眼下已经牵扯到你的安慰,是叔公从前大意了。”


    “少府不是历来由宗室保荐么?应是要等长阳君向君父举荐贤才吧。”


    “宗室?宗室能安什么好心!你上回自雍城回咸阳,刺客将你的行踪摸得明明白白,这回你在章家故宅遇刺,刚出事章午就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叔公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芈启叹气,“你还小,不打紧,叔公都给你安排好,少府执掌宫中诸般事宜,位子极为重要,不单要有理事的才能,还要可堪信任。”


    “叔公,你不要提了,君父肯定不答应,他想任谁人,叫他自己决定吧。”


    昌平提起秦王大侄子就来气,“他决定?他就是个糊涂虫!一心向着他的亲戚,他防贼一样防着,宗室背后搞小动作,他又压着不整治,明知那些六国人士都是为了名利而来,却上赶着授官赐爵,指望一群唯利是图的外人来帮他取天下,早晚要出大事。”


    秦栘并不想偏坦秦王,但换位思考,他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打压外戚,是因为相邦不单立场不明,而且在不久的未来实实在在做出了背叛秦国的事情。忍耐宗室,是因为收回封地,划置郡县,才刚刚有了些进展,绝不能在关键时刻再使矛盾激化。至于任用六国人士,既是秦国的传统,也是秦王包容天下的明证。


    他望着闷闷不乐的叔公,不想再聊这叫人闷闷不乐的话题,转而将目光投向桌上那颗流光溢彩的大珠,“叔公,这就是隋侯珠吗?”


    “叔公也没不曾见过真的,还要拿回宫给老太后鉴看。”


    秦栘仔细瞧了又瞧,就是一颗珠子,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叔公,这隋侯珠有什么宝贝之处?”


    提起珍宝,昌平又来了兴致,“莫看只是一颗珠,它的来历可不简单。”


    “叔公快说一说。”


    “这可……说来话长了呀。”


    “话长也要听。”


    昌平君搂着娇儿,“传说很久以前,在荆楚大地上有一古国,叫隋国。隋国溠水之滨有一片山丘,一天,隋侯出行途径此地,恰巧在山脚下看见一条受伤的巨蛇,隋侯是仁善之君,连忙命随行下车救治,果然把蛇给救活了。又过了一年,隋侯再次经过此处,乘船渡水时却意外遭遇风浪,眼看船只就要倾覆,就在这时,一条大蛇突然从水中钻了出来,平息了风浪,还口衔一颗明珠献给隋侯。”


    “如此神奇。”


    “所以呀,宝珠通神,不可亵渎。”


    “所以曾祖母才叫叔公斋戒三日,对待宝物这般郑重,是不是明日就可以拿去给曾祖母鉴看了?”


    “正是,我斋戒完毕,明日一早就送进宫去,给老太后鉴珠。”


    朱英走到斋堂外,“少君,相邦,宫里来人了,还带了少君吩咐的……鹅。”


    秦栘闻听,面露喜色,“鹅来了!”


    芈启实在担心,午后扶苏对他说,床上没有鹅,他晚上就睡不着觉,非叫命人进宫把鹅也接来。


    昌平君犯了愁,这不跟人睡跟鹅睡是什么毛病?


    总不能将来娶了媳妇儿,床上还得有一只大鹅吧!


    相邦黑着脸,心情沉重,“扶苏啊……”


    秦栘急着去看鹅,不明所以,“叔公,怎么了?”


    芈启斟酌言语,“这个……人跟鹅呀……这个……他们……”


    “叔公想说什么?”


    芈启思来想去,娃子到底还小,还不到开窍的时候,也急不来,“无事,你去吧。”他说完,又吩咐亲信,“朱英,看好少君。”


    舍人应诺,“家主放心。”


    “叔公,下午睡得久了,晚上恐怕睡不着,若是睡不着,可以请朱英先生陪我去书房看书吗?”


    “受了伤,不多休息吗?看书可是劳累人的事情。不过……你想去就去,叫先生陪着你,莫要累着了。”


    “扶苏知晓了,多谢叔公。”


    秦栘跟着朱英步出斋堂,穿过院子,两个侍人抱来了大白鹅,身后还跟着郎官公孙赤。


    秦栘诧异地皱了一下眉头,不知公孙赤为何来此,他记得已同对方说了,情况有变,计划取消。


    他正要跟来人说话,忽闻头顶上方有轻微的瓦片碎裂声,转头望去,深沉的夜色下,一条黑影在屋脊房檐上步履如风,眨眼就跃出院墙疾去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后院传来一声惊呼,“来人呐,有贼人闯入,宝珠被人盗走了!”


    朱英脸色大变,立刻向黑影逃窜的方向紧追过去,宝珠失窃,呼声四起,整个相府顷刻间乱成一团。


    秦栘回头再看,只余两个侍人紧张地守着大鹅,公孙赤趁乱闪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