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缩版反秦大联盟

作品:《穿回大秦

    “章适,到你了,内史传唤。”


    “哎,哎。”章适扶着发软的双膝,连声应着,他到现在都还觉得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他随着前头领路的书吏跨进官署,一眼就看见立在堂下的少年,少年颈上扣着项圈,手脚都锁着镣铐,他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要奔上去询问,仲郎这是怎么了?


    可未及近前,又在少年身上脸上看到大片干涸的血迹,是昨日清晨溅上去的,家主的血。


    他猛得顿住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感到毛骨悚然,这不是人哪,是个疯魔,弑父的疯魔!


    “来人可是章适?”主位上年轻的内史正襟危坐,神色严整。


    秦吏沉稳威重的声音稍稍安抚了仆人恐惧的心,他瑟缩着点了点头,“是,小的……章适。”


    “将昨日清晨府中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仆人面上有一瞬间的怔忪,待回过神,他激动地将身转向不远处的少年,怒指着杀人凶手,他分明怀着满腔愤恨,但不知为何,开口竟带了哭腔,“是他——就是他杀死了家主!是他杀了家主!是章平杀死了家主!”


    景腾与身旁负责记录的文吏对视一眼,接着问道,“用什么杀的?”


    章适两手发抖,面色惶惶,“……一把剑。”


    话音未落,果有差吏捧上来一把沾满污血的长剑,“辨认一下,是不是这般剑。”


    仆人一想起就是这凶器在家主身上穿入又穿出,不禁骇得脸色煞白,连连退却,“是……就是这把剑。”


    出事的时候,天还未全亮,他没看清,也根本想不到是一把剑,一把杀人沥血的剑。


    长案后的主官又问,“章平刺死少府,你是否亲眼所见?”


    章适大着胆子看了眼不远处一言不发的小主人,感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他在章府已记不清有多少年,尽心尽力服侍家主,盼着少荣成才,看着仲郎长大,如何能想到,好好的一家人竟会有今天。


    景腾见他迟疑,例行公事,放慢语速将方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章平刺死少府,你是否亲眼所见?”


    内史翻着面前的问讯记录,章府上下,昨日已经审问过一遍,人证物证俱全,已经没有什么疑点。


    仆人张张口,喉咙尚未出声,眼里已热泪横流,他该怎么说才好呢?


    家主已经不在了,便是仲郎以命相偿,家主也回不来了。


    对,仲郎只是疯,是身不由己。


    他疯起来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不疯的时候其实也是一个好孩子。


    章适冲动地朝前跨了一大步,正要开口,目光却又撞上主官澄明严厉的双眼。


    “章适,要知道,藐视秦法,罪加一等。”


    仆人脸色大变,整个人几乎僵住了,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转眼扑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景腾低首叹息,知晓已经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摆摆手,示意差吏将人带下去。


    同殿为臣,他与少府虽交往不深,但出了这种事,实在令人不能不唏嘘。


    哭得不能自已的仆人被差吏架出官署,景腾抬眼望向立在堂下的少年,“章平,你可要申辩?”


    少年面无表情,眼神平静,“为何要申辩?”


    景腾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头天晚上太子在章家旧宅遇刺,翌日清晨章平就在府中杀死了章午。


    对方的解释是,他吓坏了,发了疯,发疯就想杀人。


    至于为何不杀旁人,偏偏一剑刺死自己的父亲,这件事景腾也从章府的众多家臣那里得到了答案,章午夫妻不睦,致使妻子负气离家,章平为此一直对父亲心存怨恨,甚至不止一次扬言要杀了他。若当真如此,那么这小子的确心智异常,是个疯的,并且疯得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景腾回过神,事情已经很清楚,他也觉得方才的话过分多余,纵使章平有一万个理由,弑杀生父也难逃一死。


    只不过,他心中另有疑问未解,太子遇刺这等大案虽不归内史查处,但他也顺带了解了经过,听说行凶的刺客所用兵器是事先藏进章家院子的。


    他亲自去那座旧宅查看过,院子常年无人打理,庭院荒草没膝,许多房屋空置,据章家的仆人说,章平搬过去养伤后,平日起居只有他与庞甲主仆二人,但有医者,药童,坊中货郎日日进出。


    实地去看过,他便清楚了,即使将这些人挨个排除,也很难锁定刺客的身份,这偌大的宅院无人看顾,有不速之客伺机潜入,埋放兵器也不无可能。


    可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两件事也许存在某种关联,他甚至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


    刺客说不准与章午有关,而章平正是因为获悉了此事,才怒而杀死了亲生父亲。


    当然,这想法是既危险又荒唐的,危险在于,这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


    他怀疑少府,便不得不怀疑到他背后的长阳君,事情牵扯到长阳君,那便成了楚系的外臣与秦国宗室之间的事情,这绝不是他区区一个内史所能过问的。


    同样,这想法也很荒唐,若章平当真是因为章午谋害太子而大义灭亲,那么这个孩子很可能不单不疯,还理智得惊人。


    秦法固然严苛,却也有其宽仁之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问案不用重刑,死者免罪不咎。


    太子在章家故宅遇刺,无论刺客为谁所使,于情于理,章午都逃不过追查,此事与他无关便罢,若当真与他有关,一经查明,那便是灭族的大罪。


    会不会……章平刺死章午,正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急于令案件在此戛然而止,不惜以弑杀生父的自毁行径,换取阖府,乃至阖族的性命。


    景腾为自己这个危险而荒唐的猜测感到一阵心惊,片刻,心神回笼,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一个少年绝不足以这般狠辣果决,更不足以有这般心智与魄力。


    他不再瞎猜了,死者已矣,两件事有没有关联,该查的人自会去查,他要做的,只是办好他职权范围内的案子,办好这件有违常理,有悖人伦,已在都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的大案。


    “章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要说的了。”


    内史吩咐左右,“带他下去。”


    手腕上镣铐碰在一处,击出沉闷的声响,章平转身时慢了一步,像是还有什么事情想问,但轻启的薄唇伴随着舒展的眉头,很快又抿紧了。


    没有什么要问的,也没有什么该问的,宫中医官成群,理应治好他的伤,君上英明神武,定当知晓谁人对他不利,他身旁好友众多,不差一个只会耍弄他的章平。


    跟随差官步出门厅的那一刻,他被拖在地下的锁镣绊了一下脚,一个面生的少年自他身旁急奔入内,他远远听见了一声喊,“阿翁,不好了,出大事了!少君被歹人劫走了!”


    章台宫内,芈平脸色苍白立在大殿中,殿内空无一人。


    他自知许多事情无力为之,灰心丧气,干脆关起门来不再问事。谁知不问倒好,接连出事。


    一夜之间先是隋侯珠失窃,紧接着又是扶苏被人劫走,珠子没了就没了,可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要与一个孩子为难。


    他得到消息,原是赶去相府,君上却急召他入宫,他已在此等了许久,迟迟不闻秦王宣见。


    “王叔。”


    他听得呼唤,急忙转身循着脚步声,揖拜行礼,“君上。”


    秦王步伐稳健,“王叔不必多礼。”


    “君上,少君有消息了么?”芈平焦急追问。


    君王深深看了他一眼,“寡人叫王叔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御史眉头张紧,心中更加着慌,“可是扶苏有什么不妥么?”


    年轻的君王垂下眼帘,默然良久,“据黑鹰锐士传回的消息,太子并无不妥,但寡人实在有事不明。”


    “君上但说无妨。”


    “王叔不是外人,那寡人便直言不讳了,今晨贼人在相府挟走太子,出城之后黑鹰锐士一路跟随,却发现贼人趁夜潜入蓝田馆驿,受到楚国使团的庇护,此事王叔怎么看?”


    芈平微分的唇颤抖着,脸上先是不解,后是不安,“君上,确乎如此吗?楚使……竟为何要绑架少君?”


    秦王眼中衔着思索,“是啊,为何要绑走扶苏呢?”他略有些无奈地望着面前的长辈,“寡人着实不明,看来王叔也不知晓,既然如此,王叔就代寡人去看看相邦,问问相邦怎么说。”


    昌文心头一震,不敢迟疑,“臣这就去。”


    他方提起脚步,又被秦王唤住,“王叔,告诉相邦,隋侯珠遗失已久,便是寻不回来,老太后也会谅解,扶苏眼下身在蓝田馆驿,有黑鹰锐士暗中守护,也无大碍,叫相邦保重身体,莫要过度操劳。”


    “多谢君上,臣一定转达。”


    “天色已晚,有劳王叔了。”


    “君上言重了,臣告退。”


    秦王目送御史疾步奔出大殿,长叹一声,皱着眉头唤出暗处职守的黑鹰锐士,“加派人手盯着相府和楚国使团。”


    “诺。”


    昌文君坐着宫中的马车,御者一路加鞭赶到相府。


    芈平见得兄长,一时也不知该气他这个糊涂鬼,还是该恨自己无能软弱。


    昌平一人枯坐在卧房中,神色焦愁,面容憔悴,他抬眼望向被仆人引进来的兄弟,语气疲惫而沉重,“你怎么来了。”


    “君上命我前来。”


    “来治我的罪么?”


    芈平恼极了,“为何又在胡言!”


    “先失宝珠,又失太子,我非一死难辞其咎。”


    芈平冷着脸,气闷地哼了一声,“君上叫我来告诉你,宝珠丢就丢了,老太后难道还会责难你不成,太子已经找到,目下无大碍。”


    芈启蹭得一下自席上站起来,扑上去一把抓住弟弟,“你说什么?扶苏找到了?人在何处?到底是何人绑走了他!”


    芈平脸色难看,“此事我还想问你,黑鹰锐士一路尾随,发现挟持太子的贼人进了楚国使团,兄长,使团的人三更半夜来你府中做什么,你可知晓?”


    芈启听明他话中之意,一时间惊怒交加,“你是说……昨夜潜入我府中的,是使团的人?”


    芈平艰难地从对方手里拽出自己的衣袍,“难道君上还会诓骗你我不成?我还真想问问你,是你将使团的人请来府中的吗?”


    也许是过于疲惫,也许是心力不继,昌平感到两眼阵阵发黑,脑子里嗡嗡作响,“使团马上就到咸阳,我请他们提前来府中作甚?”


    芈平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谁知你同那边又在密谋些什么。”


    弟弟说的话着实不好听,但昌平这一次难得没有发怒,他在卧房内不安地扶着头,来来回回走了一趟又一趟,跟着急忙忙奔进院中,又吩咐管事召来了服侍太子的那个侍人,以及辰时在院子里遇见少君的侍卫跟仆役。


    这些人白日已经审问过一回,但他一心以为是盗珠的贼人发现府中戒备森严,自知无法逃脱,故而挟持了太子,但照芈平所说,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芈启神色严肃地望着哭哭啼啼的侍人,“那人同少君说了什么,一字一句复述给我听。”


    肥腚本来就害怕,被相邦这么一望,脑子更加一片空白,“是……小的……小的……他说他不是歹人。”


    “还有呢?”


    “他……他他不知少君的身份,但后来又说,他在楚国不曾听说,秦相有个这般大的儿子。”


    芈启变了眼神,“他果然说,他是从楚国来的?”


    “是,是这么说的。”侍人连连点头。


    “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说了……”肥腚越急越想不起来。


    昌平急得朝前迈了一步,“犹豫什么,快说!”


    侍人吓得满头大汗,“是,他说秦国公室这般年岁的娃娃只有三位公子,他后来就……猜……猜出了少君的身份。”


    昌平不满他吞吞吐吐,“就这些吗?”


    侍人慌得跪倒在地,“相邦,就这些了,后来小的就晕过去了。”


    昌平默而不语,王离白日出府时也是这般说,他进了房间不久,同样被人打晕了。


    芈平上前半步,“兄长可是发现了什么?”


    芈启回头看了弟弟一眼,没有多说,接着审问辰时职守的侍卫,“那人挟持少君,你们半点不曾察觉吗?”


    侍卫满面羞愧,直陈其事,“属下有罪,细细想来,当时少君受制于人,神色确有异样,怪我等疏忽,不曾察觉。”


    芈启不禁陷入沉思,楚国来的,了解秦国公室,一下子就能猜出太子的身份,那么,他真的是来盗珠的吗?


    他再度望向身旁候命的管事,“去把朱英叫来。”


    “是,家主。”


    管事去后,不多时,舍人来到院中,“朱英见过家主。”


    “先生今晨回来说,盗珠的贼人是追到城中不见的?”


    “确是如此。”


    “会不会他只是为了声东击西,引开府中的守卫,真正盗走隋侯珠的是辰时挟持太子的那个人?”


    舍人细想片刻,“小人认为不当是,仆带人追上去时,亲眼看见那贼人拿着宝珠,期间我与他交手,还几次险些将宝珠夺回。”


    芈平紧盯着兄长的神情,轻声插了一句嘴,“兄长府中还有比宝珠更值得盗取的东西吗?值得一个楚人千里迢迢潜入秦国相府来盗?甚至盗取之后,还有胆量堂而皇之回到楚国使团寻求庇护?”


    昌平想到什么,不觉白了脸色,他一言不发抛下众人,转身就往书房走去。


    芈平犹豫一瞬,举步跟上,眼前这些事,现在已经不是他不闻不问就能逃避得了的。


    芈启径直走到书房内间,摸向书案旁那只青铜座灯,熟门熟路摘下了灯壁上的一只青铜鸟,灯前的地面上,薄薄一层石板从中对开,升起一只青铜匣子。


    昌平忙不迭将匣子打开,终于勃然大怒,纵使来人谨慎地没有弄乱书信的顺序,他却还是发现了函件被人翻动的痕迹。


    他明白了,这支从故乡来的使团,原是另有使命啊。


    芈平把目光从那些书信上移开,“兄长莫非已经知晓对方为何而来?”


    昌平久久未发一言,通过盗走隋侯珠,制造混乱,引开守卫,再潜入书房,开启暗格,盗阅他的密信,是他小看了熊悍,小看了李园呐。


    从项渠之死他就应该想到,这是楚王怕他回国争夺王位,要开始出手对付项燕了。


    如何对付呢?这些书信便是证据。


    所以使团明面上是为了前次秦国出兵助魏伐楚,前来讲和修好,实际上是受楚王之命,来调查国中与公子启相勾连的臣子。


    “平。”


    昌文听得兄长呼喊,不解地朝前迈了半步,“兄长?”


    昌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叫芈期带人去盯着楚国使团,到达咸阳之前,但有一人离队,杀。”


    昌文大惊,“这是何故?”


    “不必问,按我说的去做。”芈启感到此事比想象中更加棘手,项燕因他已痛失一子,若这些信件落在楚王手中,定会给项氏引来更大的灾祸。


    但这之后又该如何呢?使团总要归国,密信的内容既已给贼人窥去,使臣一旦归国,楚王甥舅还是会知晓。


    蓝田位于秦岭北麓,地处关中平原,距咸阳一百五十里。


    楚使一行于傍晚时分抵达蓝田馆驿,县吏数日前已接到国都发来的书函,故此早有准备,使者一到便延入馆中,安置妥当。


    馆驿内升起灯火,一路舟车到顿,夜不见深,人马已经困顿。


    “上了药不要再乱动了,瞧瞧明日一早这淤肿会不会消。”


    秦栘躺在床上点头,路上只是觉得手疼,疼得厉害,拆开纱布才发现伤口已经肿了起来,老师说有点怕,外伤感染说不准要截肢,缝针都快把他疼死了,一想起要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被锯掉双手,他会立刻选择原地死亡。


    男人说着又从药瓶里倒出一颗拇指大小的药丸,面无表情送到他嘴边,“吃了,睡一会儿看看退不退烧。”


    秦栘翘起脑袋,就着对方的手,吃了那颗又苦又酸的药,“谢谢范增伯伯。”


    男人绷着脸,脸色十分不好看,“小娃子,我警告你一遍,你不要同我讲话。”


    秦栘知趣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范增伯伯。”


    男人拧紧双眉,怒视着他,“为何还讲?”


    “我不讲了,范增伯伯。”


    男人恼火地背过身去,取出龟壳与钱币,准备占卜。


    “范增伯伯,你是大夫吗?”


    “不是。”


    “那你怎么会裹伤,还会煎药。”


    男人手上一顿,凶巴巴地扭过头,“你这娃子,非得是大夫才能裹伤煎药?”


    “唔,也不是,裹得真好,不松不紧比秦宫里的医官裹得还好,药也很神奇,我觉得已经没有那么疼了,范增伯伯你真厉害。”


    男人呼吸变得有一些急促,再次烦闷地警告他,“闭嘴,睡觉。”


    秦栘打了个呵欠,困极了,可怎么能睡得着呢?


    不知道卫君有没有把公孙赤复刻的那些书信交给秦王,章平现在怎么样了,使团带来的那两块和氏璧收在哪里,是不是当真要送给两位叔公,熊心偷入相府在前,众目睽睽挟持他在后,傻小子到底年轻,以为离开都城就没人追得到他,殊不知黑鹰锐士已跟了他们一路,眼下驿站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范增伯伯……”


    他嘴边的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已经忍无可忍来到跟前,“我要把你的嘴堵上了。”


    “范增伯伯,小舅舅到哪去了?”


    男人见自己的威胁根本不奏效,服气地颓坐在床边,“在正使那里。”


    “去正使那里做什么呀?”


    “应是商量怎么把你送回去。”


    “都这么久了,也不知商量出来了没有。”


    男人回头瞄了他一眼,“嘴叭叭的,真烦人。”


    秦太子委屈地望着对方,屋里就俩人,不聊天那不是很尴尬吗?


    范增今年四十二岁,长方脸,人长得不胖不瘦,颧骨略高,眼角微垂。


    易怒,十分易怒,甚至有点暴躁,暴躁到只要多看他一眼,他就要生气了,但秦栘发现他好像不是生气,而是羞怯,像一个排斥人类的重度社恐。


    “范增伯伯,你平时都喜欢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干,就在家里待着!”


    “多好啊。”


    男人听到这里,忽然奇怪地转过头来,“你觉得好?”


    “对呀,自己在家里,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坐着就坐着,想躺着就躺着,没有人理会,也不用理会旁人,谁也管不着,自由自在,多好啊。”


    男人眼神复杂地望了望他,“哼”一声算是应答,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


    秦栘还想跟对方再聊会儿,毕竟是他认识了两千年的历史名人,谁不想深入了解一下,但这回那人是真的不理他了。


    所以到底是不是他所知的那个范增吗?怎么感觉一点也不像呢!


    投奔项梁,拥立怀王,草创楚国政权,后跟随项羽从巨鹿之战,到攻破关中,一路屡建奇功,履献奇谋,这样的人……他社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秦栘总觉得范增此人能跟着楚霸王打天下,二人在气质上肯定会有某种共通之处,不然也不可能处到一块儿去,史书上甚至还写到两人亲如父子,范增更是被项羽尊为亚父。


    按理说,范增出山反秦之时已经年届七十,七十岁还有这么强的事业心,那年轻时得激进成什么样?


    他记得,关于这个人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设计鸿门宴,要项羽翦除后患,趁机杀掉刘邦。


    鸿门宴上他曾三次以玉玦示意项王动手,主人犹豫不决,他竟自作主张召来项庄,宴席上一场暗藏杀机的剑舞,在司马迁的笔下化成了流传千古的故事。


    后来项羽中了陈平的离间之计,生出猜忌,君臣离心。


    范增不见用,一怒之下,请辞回乡,路上毒疮发作,幽愤而死。


    这样一个人即便不是锋芒毕露,也一定是锐气逼人的,秦栘大着胆子,又喊了一声,“范增伯伯。”


    男人气势汹汹地来到跟前,伸出两臂,动作僵硬地把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秦栘仰着脑袋担心地问,“范增伯伯,你是不是烦我,要把我扔出去呀?”


    “送去给你舅舅。”


    夜晚闷热,大屋里门窗都开着,秦栘被人抱着经过那扇大开的窗,正听到一句漫不经心地问话,“所以,你把秦国太子偷回来啦?”


    他顺着窗户望进去,说话的是个异常讲究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身水汽,看样子刚刚洗完澡,除了里衣,身上只罩了一件浅绿色的长袍,风吹动柔软的绸衣,像春日潺潺的溪水映着垂杨绿柳,美不胜收。


    男子长发半簪在脑后,起风时,站在窗前能闻到房里飘出阵阵幽香。


    青年面前有一张小几,几上立着一方铜镜,铜镜前一字摆开七八个小木盒,木盒内盛着纯白的凝脂,青年动作缓慢,一样一样将不同盒子里的膏脂按顺序涂在脸上的不同位置上。


    熊心怀抱双臂,黑着脸杵在几案前,默默忍受着。


    青年脸贴着清澈的铜镜,手上涂着涂着突然惊叫一声,“什么破差事!我就说这一路风吹日晒,不该叫我来,起干皮了都!”他说着,忙又从身侧的匣子里摸出另外一盒香膏,小心涂在他所谓的“干皮”处。


    青年闷闷不乐地做完了睡前的护肤工作,又细细打理起鬓边微湿的发,他从行李中取出一个锦袋,倒出十多枚式样各异的发簪,“熊心,你看我进秦都之时,簪哪一只好呢?这趟我为正使,可万不能失了楚国的体面。”


    少年实在忍不住,箭步上前,恼羞成怒一掌落在摆满零碎物件的小几上,把几上的铜镜也当场震翻了,“你到底听没听见我方才说什么?能先别臭美了么?”


    “听见了,听见了。”青年心不在焉地应着,一边把镜子扶起来放好,一边又拿起修眉刀,修去眉梢的杂边,“不就是你把秦国太子偷来了吗?”


    话音落下,室中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青年将心思从路途的辛劳,身心的疲惫和受损的容颜中抽离出来,手上莫名一颤,仰头望着几前怒气冲冲的人,“大晚上,你同我开什么玩笑?真是。”


    少年大吼,“谁跟你开玩笑!”


    他吼声落下,范增把娃子放在门口,抬手敲响房门提醒里头的人,“熊心,你外甥。”


    少年慌忙跑出来,一手抱起娃子,一手揪住好友,强行将人拖进屋里,“范增莫去,快同我进来!”


    范增臭着脸不停推拒,“你莫拽我!”


    “哎呀,你快跟我进来。”


    熊心把二人都弄进了屋,赶忙上去把门窗都关了。


    范增自顾自找了个离两人都远的角落,烦躁地坐下了,坐下之后便从袖口取出龟壳,开始夜间占卜。


    屋里的青年紧盯着他领进来的娃,大张着两只惊恐万分的眼睛,连平日里清越优美的嗓音都不自觉带了一点颤,“这就是……秦国太子呀?”


    熊心像模像样将娃子朝前抱了抱,得意地跟人炫耀自家小外甥,“怎么样,长得像不像我?”他说着拍拍外甥的肩膀,开口介绍,“扶苏,这位叔叔叫宋义,最大的毛病就是臭美。”


    秦栘低声问小舅舅,“那个义呀?”


    少年想不好,就顺手在他后背上写了一遍,“这个义。”


    秦太子明白了,在小舅舅的介绍下,礼貌地叫了对方一声,“宋义叔叔。”


    几案后的青年身上已经软得爬不起来了,他想知道现在连夜逃回楚国可还行,就不该一时心软,带上这个爱闯祸的臭小子。他强笑着,但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一张俊脸扭曲更像是要哭了。


    秦栘也强笑着,同样也一丝一毫都笑不出来,他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楚王义帝熊心,卿子冠军宋义,秦末顶级谋士范增,这不就是微缩版的反秦大联盟么?


    他真的……不是有意要乱入的。


    “也没准备见面礼,你看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倚着几案的青年手忙脚乱把匣子里的东西翻来倒去,一件件摆上案,居然连件合心的礼物也没挑出来。


    秦栘伸长脖子巴巴望着,在美人的匣子里望见一个压箱底的礼盒,那里面应该就是要送给两位叔公的和氏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