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的蠢话

作品:《穿回大秦

    狂风在耳道中嘶吼,烈日同骏马争驰,秦栘与桓睢同乘,四人三骑,一路沉默。


    章平已经痊愈,王离再不欠他,蒙毅,桓睢,景卬更与章家仲子素昧平生,他甚至未曾提过此事,四人却已想好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施法解救。


    原因无他,只是扶苏同他交好,料想不能眼睁睁看他送命。


    人之一生,能拾得多少片光零羽,秦栘理应满怀感激,备受感动,但他的内心却充满了无措与惶恐。


    不能这样啊,蒙毅与王离,一个是未来长史,秦王座下信臣,一个是边关勇将,大秦的钢铁长城,桓睢与景卬虽不见于史册,来日不出意外也必定有一番作为,秦律是大秦立国的根基,强国的柱石,若这些未来的国家栋梁小小年纪便生出藐视律令,慢怠秦法的心思,秦国岂不是误在了根上。


    秦栘知道,这不能怪他们,他们只是钟爱扶苏,并将这情谊看得太重。


    秦王曾经的那些话,又被风声送到耳旁,他说,来日,当你成为秦君的那一刻,你便不再是你,从此只是大秦的国君。


    所以君父他不会爱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与情感,对秦王来说,秦人爱国便是爱君,忠于国便是忠于君。


    现在秦栘也想告诉他的好友,不要爱他,他本不该存在,终有一天也会消失,只是他现在做得还不够好,以至于在国家的意志之外,还潜藏着一份危险的个人意志。


    蒙毅感到羞愧,也感到欣慰,羞愧得是自己耳根子太软,被几个伙伴磨得没有办法,竟糊里糊涂真的答应下来要襄助这等悖逆之事,欣慰得是少君比他想象中更清醒,也更成熟。


    王离驾马跑在最前头,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只是心里还存着一丁点可有可无的愧疚,也害怕看见那般残酷的刑罚,更何况扶苏待那疯小子是真的很好。


    桓睢没有说,此事原是他先提起的,阿姆告诉他,少君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可他待章家仲郎十分好,好到要让人以为那个疯疯癫癫的少年已经成了他最在乎的朋友。


    失去最在乎的朋友,心里该有多么难过呀,他不忍见扶苏难过,宁肯天下人埋怨他不公。


    但现在他知道了,少君说,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一样。


    他还是没能拥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酉时将近,抵达咸阳,蒙毅三人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将太子送进宫门。


    秦栘抱着回家的心情,可这心情却异常沉重,叔公的私信里到底都有哪些人,信中又究竟写了哪些内容,公孙赤有没有将他默出的复件交给卫君,卫君又是否已将内情上呈君王。


    他知晓秦王一片公心,绝非有意为难昌平,更不是针对任何人,君父也不止一次当面说过,无论结果如何,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他当然知晓这些不是虚言,奈何君父错估了他的能量,那双名为权力的蝴蝶翅膀,哪怕只是无意识地轻轻抖动,对普通人而言,也能引来狂风暴雨,扬起滔天巨浪。


    狐仲,田秀,庞甲,接二连三,下一个又会是谁?


    不能再等了啊,他不知道还剩下多少运气能拿来应付下一次意外,也不清楚身边还有多少人要继续成为这场游戏的牺牲品。


    跨过宫门未走多远,老侍丞已经闻讯赶来迎他,魏乙跑得满头大汗,晚霞映红了他终年不变的黑袍,夕阳将他佝偻的影子在脚下拉成一条细线。


    像是十天半个月,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未见他,老侍丞恨不得将他从头到脚,连头发丝也要瞧上千遍百遍。


    “怎么有如此猖狂的贼人,竟敢掳劫太子!”对方一上来便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就像随时会有贼人把他再次劫走,“手上的伤怎样了?医官说不能着水,也不能捂着,更不能出汗,少君走得急,老奴都未顾得上交代。”


    “魏乙,我无碍,不是贼人,是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听说城门好多人都瞧见了,那个贼人还手拿凶器要挟卫君!”


    秦栘微微一愣,笑着摇头,“都是夸大其词胡说的,卫君岂会受人要挟。”


    魏乙想起来依然心惊肉跳,“哪能这样讲,少君在贼人手里,卫君能不顾忌?”


    秦栘仔细想了想那天的情状,卫君就是很淡定,跟往常一样,面无表情酷得不行,“可卫君如此厉害。”


    老侍丞慨叹,“少君不懂,再厉害的人也有软肋呀。”


    秦太子见他说得像模像样,便也装作自己不懂,虚心向长辈请教,“何谓软肋呀?”


    老侍丞愣住,他做了一辈子奴仆,没有什么学识,连认字也是后来才学着认的,只是听旁人这样讲,他也就这样说,小主人这可将他问住了,他琢磨了一会儿,伸手在小主人肋骨上戳了一下。


    秦栘吃痛,本能地缩起身子要躲,“干么戳我呀?”


    “一戳就疼,这便是软肋吧。”


    秦栘哭笑不得,“这是肋骨。”


    “那就是肋骨,再厉害的人也有肋骨。”


    秦太子连连点头,“魏乙说得对,再厉害的人也有肋骨,下次谁再欺负我,我就戳他肋骨。”


    老侍丞大笑,笑声落下又禁不住叹息,“真是祖宗保佑,幸好少君平安归来。”


    “魏乙不要担心,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老侍丞连日担惊受怕,还没缓过劲来,方才抱怨了贼人,此时忍不住又开始抱怨秦相,“相邦也是,好端端的,非要将少君带出宫去,这一去可好,出这等祸事。”


    “魏乙说得对,下次我再不跟叔公一起去了。”


    老侍丞仗着还没走到章台,说完了秦相犹不解气,愤愤不平数落秦王,“君上也糊涂,怎么就由着相邦把少君带走,若是不出宫,少君哪能出事?”


    秦栘四下望望,紧张地冲他使了个噤声的手势,“魏乙当心些,黑鹰锐士耳朵都尖着呢。”


    老侍丞神情一馁,也禁不住左顾右盼,低头悄声问,“这附近没有吧?”


    秦栘见园子空旷,景物一目了然,压低嗓音答他,“应该没有吧。”


    老侍丞于是放心地又说了一句,“就是糊涂。”


    秦栘同人开了个玩笑,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一些,便宜爹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否则魏乙哪里顾得上说其他,定然上来就会同他讲明。


    他挣开被人捏得紧紧的手腕,习惯性地用手臂挽住老人家的胳膊,抛开紧张的情绪,试着放松下来,“没有魏乙铺床,晚上我都睡不着觉。”


    “望见了,望见了,瞧这眼圈黑的,都快成山里的熊罴了,老奴早些给少君铺床,少君早些上床睡觉。”


    “魏乙,鹅好些了么?相府的侍卫手重,把鹅翅膀都扭伤了。”


    “少君莫担心,只是一点轻伤,本来这两日放在苑囿照管,中午我还瞧见它溜回来了,精神得很,不打紧。”


    秦栘没见着公孙赤,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魏乙这两日在章台……见过卫君么?”


    老侍丞想起来,“昨日见了一面,只是来去匆忙。”他说着又拉着小主人感慨,“这两日少君失踪,卫君人都瘦了一圈。”


    秦栘知晓老人家最是喜欢用夸张的修辞手法,他可并没失踪,出了城门,黑影锐士便一路尾随,而且他才走了一天,瘦了一圈是什么概念?卫无疾那个纸片人,再瘦他还有么?


    回到章台宫,秦栘不由自主再次绷紧了神经,试图从便宜爹脸上找到可能与答案有关的痕迹,可直到他将昨夜之事可说的部分,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秦王的神色也未见有多少变化。


    “所以李斯带回来的珠子,并不是隋侯珠?”秦王的语气四平八稳,孩儿所说的大部分内容,黑鹰锐士已经落实回报过,当然也包括贼人的身份。


    “不是,是小舅舅自己的珠子,在来秦国的路上给人偷了,盗贼又正巧在秦国境内被捕获,县吏误以为是隋侯珠,交由客卿带回咸阳,小舅舅便一路找来咸阳。”


    “既然并非隋侯珠,他为何不光明正大上门索取,竟要伪作盗贼,夜半去偷?”


    秦栘也想替小舅舅维护一下形象,可秦王爹都问到这里了,若不实话实说当真无以解释。


    他纠结半晌,“因为他那颗也是偷的,而且是从楚王宫偷的,担心上门索要,必定要解释珠子的来历,此事若泄漏出去,回国会被楚王问罪。”


    秦王皱紧眉头,“不像话。”他说着仍有不解,“也就是盗走那颗珠子的另有其人。”


    秦栘轻声说,“应是的吧。”他瞄了眼君王对脸色,心底不禁又升起一点疑惑,难道是公孙赤还未将书信完全复刻出来,又或者还未来得及交给卫君,转呈秦王?否则便宜爹不可能对盗珠之人一无所知。


    秦王确实还有些细枝末节想问,但见孩儿一脸疲惫,也不再多问了。


    先是刺客惊吓,再是流血受伤,还未来得及好好将养,又碰上昌平来闹,到了相府也不得安生,秦王心中难得生出一丝愧疚。


    他尽管还是很想割了魏缭的舌头,但不得不承认,国尉说得不假,他固然无心易储,可架不住他人揣测君心,他自问处置辛梧,整治外戚并无过错,到底还是心急,选了一个最不恰当的时间。


    就像超擢景腾,险些铸成过错,这是一条已走过的路,他便总想着拼了命地将事情往前赶,偏偏天时地利人和仿佛都有定数。


    太子年纪尚小,羽翼未丰,他强行削弱外戚,这中间留出的空白恰恰成了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国尉还说,眼下之所以只是些小打小闹,一是众公子尚未长成,还不知何为争心,二是两宫太后坐镇后宫,无人胆敢造次。


    魏缭说得的确有道理,但他还是命令黑鹰锐士把人轰了出去,因为国尉说完这些还不够,竟还问他预备如何安排李斯,这个魏人着实管得太多了。


    李斯,他想如何安排,便如何安排,谁也管不着,也轮不到他人来置喙。


    君王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摊开的书卷,正是韩公子非所作的《孤愤》,旁边还有一卷《五蠹》刚刚读完。


    上辈子他正是看完了这两卷书,被书中的妙理文采所折服,甚至当众说出“若能见得此人,与他交游,寡人当死而无憾”这种恶心的蠢话。


    君王不动声色跪坐在书案后,臊得面红耳热,内心无比羞耻。


    说了一通恶心人的话还不打紧,为此他更是不惜发兵攻韩,强令韩非来秦,那人一到秦国,他便如获至宝,将人扣留在咸阳。


    秦栘默默擦了一把汗,觉得室中的气氛有一点凝滞,抬头看到爸爸脸耳都红得厉害,猜想爸爸也很热,噢,这糟心的,火热的,叫人难耐的盛夏。


    秦王强行从不愉快的回忆中抽离心神,“关于刺客,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秦栘理智摇头,“君父,没有什么想问的,相信廷尉会查明。”


    “若寡人说,此事寡人打算交给长阳君去查,你可有异议?”


    秦栘不假思索,“如此甚好,长阳君办事一贯妥帖,扶苏并无异议。”


    高兴还来不及,岂能有异议,他悄悄垂下眼,没有泄漏任何情绪,章平一线生机,可都在长阳君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