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
作品:《穿回大秦》 涝池河外,一山叠着一山,西垂的日头卧进山里,懒洋洋将半边天催红。
少年和长者蹲在馆驿外的石埂上,一人端一碗肉酱煨的裤带面,就着一瓮酒,吃得喷香。
宋义从馆驿里出来,头上都是汗,连鬓发也染湿,身上的袍子拂了风尘,难得一见,甚至袖口都打了皱。
东西遍寻不着,他已是火烧火燎,心急如焚,谁晓得这一长一少两个吃才还有心情捧着海碗在外头吃面。
他气冲冲地走上去,原本今日就该抵达咸阳,面见秦王,结果预备要送给两位公子的和氏璧却忽然不见了,使团耽搁在此,已找了一日,连盗贼的影子也未摸着。
熊心从盆大的面碗里拔出脑袋,抬头望见来人,关切地问,“你吃了木?”
“吃吃吃,我还有心情吃么我!”
“咋还没心情吃饭了呢,不就是丢了点儿东西么。”
“你说得轻松,那可是和氏璧!”
熊心吸溜了一根宽面,端起跟前的酒盅,秦人的面太硬实,有点哽住了,他嘬了一口酒水送下来,打了个饱嗝,这才浑身舒坦。
他安慰好友,“急个甚,等盗贼抓到,东西不就找回来了么?”
“连个贼影都没见着,上哪儿去抓贼?”
熊心伸手跟老范碰了一杯,俩人喝得一个半劲儿,“抓不着你也得先吃饭哪!屈大夫不都说了,遂古之初,先吃饭兮,上下未形,先吃饭兮。”
宋义听他胡说八道,还编排先人,气得上前踢了他一脚,“好歹也是位楚国公子,你能有个正形么你?”
少年冲他咧嘴一笑,“那必须有,你没听,都说外甥仿舅,我得给我大外甥做好表率。”
随从端着刚煮好的面走上来,“主人吃点东西吧,一整天都没吃了。”
宋义摆手,刚要说他不想吃,腹内却不合时宜地传出一阵响亮的饥鸣,他不由得脸一红,瞧石埂上两人吃得一个比一个香,忽然也觉得饿了。
他接过驿丞送来的面碗,不肯像这二人一样,毫无形象地蹲在那里吃。
美人迎风而立,一手端碗,一手执著,玉著卷起面页,进食微微低头,轻启棱唇,细嚼慢咽,哪怕托着海碗,吃着裤带面也是美丽的。
楚人以稻米为主食,宋义记得秦人的主食一直是粟与黍,杂以豆谷,没想到竟还有精细至极,种类繁多的面食。
他挑着又厚又长的面片不由自主又叹了一口气,好好的怎么就丢了呢,他甚至想不出是何时被人窃去的。
熊心抹抹嘴,“叹什么气,又不单单是你的被盗了,我的不也给人盗去了么?”
老范难得接腔,“秦国多盗。”
宋义纳了闷,“秦国法令严苛,盗贼为何还这样猖獗?”
熊心没心没肺哈哈大笑,“明儿到了咸阳,你问问秦王,他一准儿知道!”
宋义送了他一记眼刀子,“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那怎么办嘛,反正丢都丢了,急也是白搭呀。”少年粗枝大叶还心宽。
范增趁竖子说话的功夫,伸出筷子把刚才被这臭小子偷偷夹走的酱肉又夹回自己碗里。
熊心余光瞄见,慌忙去抢,“我的肉!”
老范背过身,不肯相让,“明明是你偷我的。”
熊心眼望着一筷子酱肉进了老人家的虎口,碗里的面条突然就不香了。
他拿胳膊肘碰了碰蹲在身边的人,“老范,你瞧他急成这样,想个法子。”
范增目光越过说话的人,看向他身旁年轻的使节,“我若是你,吃完就立刻回去写信。”
宋美人顿住拌面的手,“范先生此言何解?”
“秦国有巨盗,先潜入秦相府邸盗走了隋侯珠,又混入使团窃取了和氏璧,理应去信告知国中,而宝玉一失,正使还须烦恼赠与不赠么?”
熊心给人这么一提醒,也后知后觉,“对呀!这不好事么?省得你整天烦烦烦。”
宋义盯着碗里的面,东西没了倒是不用发愁赠还是不赠,可和氏璧是楚国至宝,恐怕楚王与令尹要怪罪的。
熊心看出他的担心,“你怕什么呀,还有你祖父给你撑腰呢,有老令在朝中坐镇,谁能把你怎么样。”
宋义知晓他说得不假,楚王和令尹看在祖父的面上不会治他的大罪,回去充其量被贬官罚俸,受一通责备。
祖父一心想让他入仕,他闲惯了,其实也不想操这份心。
他只是想不通,“敢偷使团就算了,究竟是什么来路的大盗,竟然能在咸阳城内,潜入秦相的府邸偷东西?”
熊心指间别着筷子,两手捧着碗,以他丰富的实践经验给出结论,“这还用说么?相府戒备森严,昌平君府上这个肯定是内鬼。”
宋义若有所思地扭过头望着他,眼神复杂,“使团这个,会不会也是内鬼?”
“阿嚏——阿嚏——阿嚏——”
国尉府饭桌上,秦太子好好吃着饭,突然捂脸扭开,一连打了三个打喷嚏。
他拿掌根蹭了蹭鼻子,不好意思地看着身边举着大鸡腿的人,“唔……可能不小心着凉了。”
魏缭黑着脸,眼神要多嫌弃有多嫌弃,“大夏天的你着凉了?”
秦太子吸吸鼻子,一脸茫然,“我也不晓得怎么搞的,真是。”
他说着又蹭蹭鼻子,确定不会再打喷嚏了,这才伸长脖子,就着对方的手,三两口啃完了一个鸡腿。
魏缭看着手里那只大鸡腿眨眼就剩一根细棍儿,“你是饿狼吗?”
秦太子吃完又冲面前的食案扬扬下巴,示意他再来一个。
国尉望望那只被撕掉一条腿的鸡,扭头瞅着吃得满嘴是油的娃子,“还吃啊?”
“上回你说了,我来你家吃饭,两只鸡腿都给我。”
国尉倒不是吝啬鸡腿,关键是他不仅得管吃,还得管喂,他伸手把另一只鸡腿也拽下来,娃子牙口利索,连皮带肉拽了一大口。
“管家烧得鸡真好吃!大梁的烧鸡真好吃!”
老管家高兴地说,“少君下回来,咱们还杀鸡!”
魏缭扯了个鸡翅膀,还没往嘴里送,老人家就拿眼瞪他,“你吃了又不长,让少君吃。”
小太子特别听话,又扒着他虎口夺食,把鸡翅膀也吃了。
国尉气得不行,“你爹不给你饭吃啊?”
秦太子神情凝重,实话实说,“吃不下,最近不是**了么,吓毁了,吃不下饭。”
“你来我家就吃得下了?”
他抬起两只伤手摸摸小心肝,“今日平复了一些。”
魏缭想起近来的险事,也不放心,“不早了,快吃,吃完赶快回去。”
秦栘想起爸爸交给他的艰巨任务,“明天干活吗?”
“干什么活,不干!”
秦栘捉着对方的手,嗦嗦他举在手里的鸡骨头,连骨节处的一点点脆骨也执着地啃了下来,满怀着打工人不可言说的辛酸,“不干活,就没饭吃。”
他晃晃国尉的手,真情实感地鞭策任性**的人,“还要养一大家子呢,要干活的。”
“哈,你在逗我么?不干活就没饭吃?我稀罕你爹给我的那几个俸禄?”国尉大袖一挥,指挥管家,“明天把家底儿收拾收拾,笑话,好歹也是魏国的世家大族,我的万贯家财,我会没饭吃?”
老管家冷哼一声,“做梦的万贯家财吧,老家主留的那点家底儿早给你霍霍完了。”
国尉听了大为震惊,“什么?没钱了?”
“没钱了。”老管家叹气,卖得一个好惨,“家主再不发俸,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
男人看着手里光溜溜的鸡骨头,忽然感到生存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转头怒瞪着身边的娃子,“我都要揭不开锅了,你还来我家吃鸡,还一口气吃我两个大鸡腿!”
秦太子不理解为什么要向他撒气,全世界的无产者不应该联合起来么?
“那我吃都吃了,还能赔你么?”
“你可以赔我钱。”国尉用那颗排兵布阵,运筹制胜的聪明脑袋很快就计算出了两个鸡腿的价钱,以及家里的柴火钱,还有做饭烧火的人工费。
“我又没钱,上哪儿赔你?”
“你是秦国太子,你没钱?”
“就没钱。”
“没钱你找你爹要啊!”
秦栘也很惆怅,这个问题他已经考虑了很久,“我找他要,他肯定问我要钱干啥。”
“就说你买吃的。”
“宫里什么吃的没有哇。”
“有你还来吃我家的鸡?”
“大梁的烧鸡好吃嘛。”他说着语重心长地劝说对方,“明天就回官署上工吧,你不好好打工,我下次来就吃不上大梁风味的烧鸡了。”
男人绷着脸,还记着当日之辱,“你爹他真不讲理。”魏缭就说他肯定不会看错人,秦王此人,他求你办事时千好万好,用不着你了,就恶相横生,听不进逆耳忠言便罢,居然还叫人把他轰出去,简直岂有此理!
秦栘出宫前,特地问了老侍丞,国尉那日进宫到底和便宜爹说了什么。
老侍成也没瞒他,说国尉为他说了不少话,许多外臣不当说的话,国尉也说了,兴许就是这个惹恼了君上。
秦栘来时,一路都在想,一定要向国尉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不过,怎么表达才好呢?
魏缭埋怨秦王不讲道理,他那天不过是提了一句,君上预备如何安排李斯,谁知秦君当场变脸,恼成那副模样。
李斯当真做了什么,惹怒了秦王吗?
也不对呀,李斯惹怒秦王,不是家常便饭么?
魏缭疑惑不解,正出神之际,忽被娃子偎进怀里,两手并用抱了个正着。
他吓了一跳,背上汗**倒数,呆若木鸡,他眼瞅着娃子,“你干啥?”
秦栘感动地抱着国尉,深情凝望着对方,“感受到了么?”
国尉皱着眉,“感受到了。”
秦栘面上一喜,“感受到什么了!”说感激的话还挺肉麻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再好不过了。
国尉点点头,长叹一声,“你吃得好饱。”
秦太子低头看看自己撑圆的胃,郁闷地结束了爱的贴贴,“明天干活么,干活赚钱,赚钱买鸡,大梁风味的烧鸡。”
魏缭虽然有气,但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使团这两日就要咸阳了,目下君相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传言纷纷,外使面前能调和就尽力调和,能做样子就把样子做做吧。
不知想到什么,一大一小垂着头,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魏缭瞪娃子,“你怎么也唉声叹气的?”
秦栘愁得很,“有事,但不晓得怎么办。”
国尉老神在在地提点他,“什么大不了的事,遇事不决,去问李斯。”
“啊?李斯啊……”
“嘿,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们两父子怎么一个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