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发出过急促声响的仪器，此刻都沉默着。


    孙明明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


    她的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痕迹，皱纹舒展开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只是那张脸，已经没有了丝毫血色，呈现出灰败的白。


    林婉清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明明自己也经历过死亡，


    那个会偷偷把好吃的塞给林奇的人，那个总是一边骂她败家一边又忍不住炫耀女儿出息了的人。


    现在，就这么安静地躺在这里。


    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骂她，再也不会笑了。


    林婉清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母亲的脸颊。


    一片冰凉。


    林婉清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这一次，无声无息，一颗一颗砸在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妈。”


    她跪在床边，握住孙明明那只布满老茧，已经开始僵硬的手。


    “我错了。”


    “我不该跟你吵架的。”


    她的声音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林奇也走过来，学着妈妈的样子，用小手去拉姥姥的另一只手。


    顾野站在母子俩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走上前，蹲下身，将林奇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林婉清将脸埋在母亲的手背上，贪婪地感受着那最后一点残留的熟悉触感。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她重生回来，孙明明见到她时，那句脱口而出的“死丫头我还不是为你好”。


    孙明明爱钱，爱得市侩，爱得让人有时候都觉得厌烦。


    可她也爱自己的女儿，只是她的爱，也带着一种市侩的，笨拙的方式。


    她从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会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表达着一个农村妇女对女儿最朴素的期望。


    如今，这个人，永远地离开了。


    带着她们昨天争吵的记忆，带着对未来生活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的期盼，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林婉清慢慢抬起头，用自己的袖子，仔細地擦拭着母亲冰冷的脸颊，擦去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妈，你放心走吧。”


    “奇奇我会照顾好的。”


    “你也别再那么累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床边，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顾野抱着林奇，默默地看着她，没有打扰这最后的告别。


    窗外，天边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终究还是要来了。


    只是对有些人来说，这一天，永远不会再有黎明。


    顾野让林奇陪在妈妈身边，自己去了医院一楼的公用电话区。


    他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学校，林奇的班主任。


    “王老师，我是林奇的父亲，顾野。”


    “对，家里出了点事，想给林奇请三天假。”


    “谢谢您。”


    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了林婉清最好的朋友张丽。


    “张丽，是我，顾野。”


    “婉清她母亲今天凌晨走的。”


    “你如果方便，能不能过来一趟，陪陪她。”


    林婉清坐在病床旁冰冷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顾野挂断电话，重新返回了病房，并阻拦了想要进入的护士，


    “需要将病房让出来。”护士放低声音，


    “给我五分钟。”看到护士点头，顾野进了病房在林婉清面前蹲了下来。


    “婉清。”


    他开口。


    “后面的事，我来安排，好不好？”


    林婉清的眼珠缓慢地动了一下，过了很久，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想让妈留在北京，还是送回老家？”


    这个问题，终于让林婉清有了反应。


    她想起了孙明明每次提起清河县时，那种既眷恋又嫌弃的复杂神态。


    她想离开那个穷地方，又总是念叨着村里的鸡毛蒜皮。


    可她终究是向往北京的。


    “留在北京。”


    她的喉咙干得发疼，吐出的字句都带着砂纸质感。


    “给她买一块墓地。”


    她不想让母亲再回到那个她用尽一生力气想要逃离的黄土地里。


    “好。”


    顾野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他站起身。


    “今天晚上，需要在太平间停灵一晚。”


    林婉清也跟着站了起来，这个动作耗尽了她积攒的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


    “我要守着她。”


    她的言语里带着固执。


    顾野扶住她的手臂。


    他没有劝阻。


    “我陪你。”


    张丽穿着一身黑衣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林婉清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那是顾野买来的。她安静地坐在一张小小的木凳上，太平间里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就那么看着，看着那张被白布覆盖的单薄铁床，仿佛要将这个画面刻进骨子里。


    顾野抱着已经睡着的林奇，守在门外，张丽默默的走到林婉清身边，突然就落泪了。


    第二天，火葬场的烟囱里升起一道白烟。


    林婉清站在外面，仰头看着，直到那烟雾彻底消散在铅灰色的天空中。


    她没有再流一滴眼泪。


    当天下午，一辆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京郊的公路上。


    车里安静得可怕。


    林婉清坐在副驾驶座上，怀里抱着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子。


    盒子表面光滑冰凉，雕刻着朴素的纹路。


    顾野开车，偶尔会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却什么也不说。


    林奇坐在后排，小小的身体紧靠着椅背，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林婉清的胳膊，又迅速缩了回去。


    墓地在西山。


    八十年代的陵园，还没有后世那般拥挤。一排排青石墓碑整齐排列着，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格外肃穆。


    江楚接到陈志明电话的时候，正在实验室里核对一组数据。


    “江楚，我刚从张丽那边听说，林总的母亲去世了。”


    江楚的动作停住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孙明明那张总是带着精明算计，却又生机勃勃的脸。


    怎么会？


    “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是在昨天凌晨。”


    “现在人在哪儿？”


    江楚放下手里的所有工作，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的白色汽车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刺眼。


    当他匆匆赶到墓地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林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