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过几年枪，打过几只狼罢了。


    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老人絮语，落入雷振国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平地惊雷，在他那早已被战火与风霜磨砺得坚如磐石的神经中枢里，轰然炸响！


    他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出现了零点一秒的僵直。


    紧接着，一种比刚才目睹工业神迹时更加强烈、更加复杂的震撼，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与威严。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中，视线死死地锁定了眼前这个衣衫褴褛、满面烟尘，却站得比青松还要挺拔的老人。


    狼。


    这个字，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或许只是山野间的一种凶兽。


    但对于雷振国，以及站在他这个级别、能够接触到共和国最高机密档案的军人来说，这个字，代表的却是一段早已被尘封、被刻意抹去、却又在军中最高层口耳相传的血色传奇。


    那不是一个代号，而是一个烙印。


    一个用鲜血与忠诚，烙印在共和国初生肌体之上，负责执行最黑暗、最血腥、最见不得光的“清扫”任务的特殊番号。


    他们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阵地对面的士兵，而是潜伏在国土之内的间谍、叛徒，以及那些威胁到新生政权根基的……


    披着人皮的“狼”。


    那支部队没有名字，没有历史，甚至没有幸存者。


    所有成员的档案，都在任务完成后被尽数销毁，化为历史的尘埃。


    他们是国家的幽灵，是行走于黑暗中的利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确保这个国家能看到黎明的曙光。


    而那支幽灵部队的最高指挥官，那个被誉为“狼王”的传奇人物，据说在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后，便带着一身无法言说的伤痕与功勋，彻底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雷振国曾经有幸，在总装备部一份权限最高的绝密档案里，看到过一张模糊不清的、从合影中截取出来的侧脸照片。


    那张侧脸，在岁月的侵蚀下，正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与眼前这位名叫江卫国的老人，重叠在了一起。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骇然，让雷振国的呼吸都为之停滞。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并脚敬礼，却**卫国一个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不容置疑意味的眼神，硬生生制止了。


    那眼神仿佛在说：过去的事，就让它烂在土里。


    雷振国瞬间领会。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那份足以让任何军人为之疯狂的敬意，重新深埋心底。


    他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军人特有的沉稳，但那微微挺直的腰杆，以及眼神深处再也无法掩饰的恭谨，已经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不再询问，也不再试探。


    他只是对着江卫国，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个点头，超越了军衔与职务，是一个后辈军人，对一位共和国的无名守护神，所能表达的最高敬意。


    江卫国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缓缓移开视线，将舞台重新交还给真正的主角。


    此刻，远处的医疗队已经如同潮水般涌了过来。


    十几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抬着担架，背着急救箱，冲进了这片如同战场般的废墟。


    当他们看清工人们那遍体鳞伤、被烟熏火燎得不成人形的惨状时，即便是见惯了各种伤情的医护人员，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快！肾上腺素准备！”


    “一号伤员重度脱水，伴有三度烧伤，立刻建立静脉通道！”


    “氧气！这里需要氧气！”


    现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有条不紊的忙碌之中。


    路承舟紧绷的神经，在听到那一声声专业的指令后，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混合着肌肉撕裂的剧痛，瞬间侵占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他的眼前开始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撑住！”


    一只铁钳般的手臂，及时从旁伸来，稳稳地架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身体。


    是孟山。


    这个独臂的汉子自己也已是**之末，但他依旧用那仅存的臂膀，为他的总工程师，提供了最坚实的支撑。


    “我没事。”


    路承舟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他推开孟山的手，强迫自己站直，目光却死死地追随着那些被抬上担架的工人们。


    他看到赵立本师傅被小心翼翼地戴上了氧气面罩，看到陈一刀那只视若生命的手被护士用纱布层层包裹，看到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得到救治后，痛苦的表情渐渐舒缓下来。


    他的心，也随之一点点地沉静下来。


    就在这时，雷振国走到了他的身边。


    “路工程师，”


    他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喝点水。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


    路承舟没有客气，接过水壶，仰头便灌下去了大半。


    冰凉的清水滑过干裂的喉咙，仿佛一道甘泉，让他那几近燃烧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


    “王德发背后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放下水壶，声音沙哑，语气却冰冷如铁，“我要一份完整的调查报告。”


    他没有提复仇，也没有提惩罚。


    他要的，是报告。


    因为他知道，只有将这颗盘踞在红星厂深处的毒瘤连根拔起，将它所有的脉络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他的工厂，他的“钢铁法典”，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


    雷振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重点头：“我保证，总装备部和最高纪律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进驻。任何牵涉其中的人，无论职位多高，背景多深，都将被彻查到底。”


    他给出的，是一个军人最郑重的承诺。


    然而，就在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之际，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嚣张气焰，划破了现场紧张而肃穆的气氛。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无视外围士兵的阻拦，一路横冲直撞地开了过来，最终一个急刹车，停在了雷振国的军用吉普旁。


    车门打开，一个大腹便便、梳着油亮分头的中年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气急败坏地走了下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士兵死死按在地上的王德发，以及那支荷枪实弹的军队，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他扯着嗓子，官气十足地喝问道，“谁给你们的权力，在我们市的重点企业里动用军队？你们想干什么？要**吗？”


    来人，正是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也是王德发一直以来在市里最大的靠山，李胜利。


    雷振国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地头蛇”，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


    李胜利显然没把一个上校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军队再大，也管不到地方的经济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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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指着雷振国的鼻子，厉声呵斥道：“我不管你们是哪个部队的！立刻给我把人放了，带着你的兵滚出红星厂！这里发生的事情，由我们**市政府接管！一切，要以稳定大局为重！”


    好一个“稳定大局”！


    这四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刺痛了在场每一个劫后余生的工人。


    路承舟的眼中，瞬间燃起了两簇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


    然而，没等他开口，雷振国却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位铁血上校看着眼前这位上蹿下跳的副市长，就像在看一个不知死活的**。


    他缓缓抬起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红色封皮的电话记录本，然后，当着李胜利的面，平静地翻到了某一页。


    “李副市长是吧？”


    雷振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在你嚷着要‘稳定大局’之前，我建议你，先听听这段通话录音。”


    他按下了记录本上一个不起眼的播放键。


    下一秒，一个苍老、威严，却又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从那小小的扩音器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一种言出法随的无上权威，让整个喧闹的现场，瞬间落针可闻。


    “……小雷吗？我是谁不重要。你听着，我现在给你一个最高优先级的任务。立刻集合你的快速反应连，以最快速度赶到汉州红星机械厂。那里，有一位叫路承舟的年轻工程师，和他带领的整个核心技术团队，正在被人蓄意**。”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不计任何代价，必须确保他们的绝对安全。”


    “记住，他们守护的，是我们这个国家未来三十年的工业脊梁。”


    “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出了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随即，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却足以让任何人胆寒的语气，缓缓说道：“你就提着自己的脑袋来见我。”


    录音结束。


    死寂。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李胜利脸上的嚣张与愤怒，如同被低温液氮瞬间冻结的活物，凝固成了一个极其滑稽可笑的表情。


    他的嘴巴还大张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股凉气，不受控制地倒灌进肺里。


    他听出来了。


    或者说，任何一个在这个国家体制内爬到他这个位置的人，都绝对不可能听不出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那是真正站在这个国家权力金字塔最顶端、执掌国之重器的几位元勋之一！


    李胜利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害怕，而是源于生命本能的、对更高层级存在的绝对恐惧。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录音里最后那句“提着自己的脑袋来见我”，如同魔咒般，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回响。


    “噗通”一声。


    这位刚才还官威赫赫的副市长，双腿一软，竟直接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雷振国收起记录本，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路承舟，以及他身后那群刚刚从地狱归来的工人们。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饱经风霜的太阳穴旁，并拢五指，行了一个无比标准、无比郑重的军礼。


    “请你们放心。”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响彻黎明。


    “从现在开始，清算，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