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大同小异，温世颜总是一早温柔地笑着来和崔芷一起吃饭，然后去冰窖或是花园里待一会儿，最后再被崔芷的几句话气到想要掐她，随后离开。


    还有那碗据说能助她恢复所有的汤药，不管她想不想喝，一日日都在温世颜的强逼下喝了下去。


    而第五日这天。


    崔芷终于想起了所有。


    关于何水怀，关于裴玧白，也...关于温世颜。


    “你明明有法子尽早把我治好，为什么当时假作萧大夫去了裴府，却不医治。”崔芷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一点儿恢复了记忆后的鲜活，又或许...是那些寥寥草草的回忆太过于折磨人，就在这一瞬便让她足够疲累，生不起半点波澜。


    温世颜坐在她身旁，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对于先前的崔芷来说有多么膈应人，先是自夸了一句“我就知道芷儿只有喝了我制的药才能完全清醒。”见她冷着脸不接茬后又问道：“好不容易记起来了，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个？”


    崔芷的眼神终于动了，像是看土里的一根杂草一般看着他，“不然呢，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失去了自我的这段时间。”


    “那你不去找始作俑者的麻烦，偏要来纠我一个医者的错？”


    崔芷摇头，“没有纠错，我只是很想不通，你这么大费周章把我掳来，又等着我恢复记忆，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怎么会想不通呢？”比起前几天的崔芷，温世颜显然更乐于和现在的她对话，“崔姐姐，你应该很清楚，我就是想见见你。”


    “你那位自诩非你不可、无你不行的裴公子，因一己私欲给你下药，造成你这段日子‘为崔芷又不是崔芷’的状态，我担心你，想去瞧瞧你，万一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一门心思地不断用药反把你给害痴傻了可怎么办，我上门去是好心提醒，你得先感谢感谢我。”


    “所以，别对我这么冷淡，好吗？”


    崔芷看着他，第一次注意到他其实也拥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可惜在她眼中，无论再怎么欣赏，也只能看到其中的肮脏与病态。


    她也不明白，这样的温世颜究竟是如何将自己装扮成如此卑微的模样的。


    只是她已无闲心再去问个清楚。


    明明现在的她头脑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她却对身边的这些人这些事，做不出一个合适的判断。


    累。


    很累很累。


    她甚至懒得转身避开温世颜，只是虚虚地敛下眼眉。


    好像需要解决的事情很多，需要面对的人也很多，而又因为这些，需要给自己的答案也很多。


    温世颜没有从崔芷的口中得到那句回答。


    这样什么都不说的情况或许比他想象的更要糟糕，因为他还很少遇到过因为自身情绪而缄默不言的崔芷，至少在从前，她总能搬出些什么让对面的人更哑口无言。


    而他自己，就是从前位于崔芷对面的那个人。


    所以现在的他似乎同感于她眼神中的平静，于是他先于她之前给出了答案，“你想杀了我，是吗？”


    这个疑问显然刺激到了崔芷最心底的那根弦。


    她抬起眼眸，意外的笑了，然后用一种明显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的话语，轻柔柔地应着，“对啊...”


    “那好。”温世颜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明媚，就这么沉浸在自己不容易得到的温柔之中，拿起了一把匕首放在崔芷手中，然后突然带着她的手施力刺入自己胸口。


    他的口中渐渐溢出鲜血，安慰着双手僵硬的崔芷，“所以我死了，崔芷...”他静静叫着她的名字，“你可以安心了。”


    温世颜抬起一只手，缓缓扯起她一边的嘴角，“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重新开始，我想这样子，你一定是可以接受了的。”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崔芷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血渍，又看着他，眼中却呈现不出任何悲喜。


    “一定要答应啊。”温世颜似乎是快要撑不下去了，双手滑落的一瞬间跌坐到地上，他手指一点一点卷起崔芷脚边的衣裙，“除了我们最初见面的那一年，后来的你，还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听过我的话呢...”


    他的声音低下去，最终闭上了眼睛。


    而崔芷，就这么静静看着地上的他。


    七岁那年，她被掳到南山乐坊，小小一个人和许多姑娘们关在一个暗牢里，每日试药、练舞、挨打，日复一日经历着这三样事情。


    第四年，她在试炼时不敌同伴，受了重伤，被温家主下令扔到血池，自生自灭。


    她是在那时认识温世颜的。


    当时并不知道他南山少主身份的崔芷，一心以为这是个和她同命相连的可怜人，见他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又半光着身子泡在血池中，只有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便使足了全身力气移到他身边，“我...我可以把你从血池中送出去，至于还...能不能逃得出南山，就...就看你自己了。”


    男孩抬头看了一眼她，而后望向四周。


    这血池的高墙足有一丈多，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孩是怎么说得出口送他出去这句话的，于是闭上了眼睛，不想与她废话。


    可崔芷误以为他是害怕，忍着身上骨头错位的痛苦，抬手捧着他的脸为他鼓劲，“别担心，你个头小，沿着草丛一路躲下去，说不定真可以离开的。”


    温世颜抬起胳膊拍开了她的手。


    “哎...”崔芷眼尖，一眼便发现了他胳膊还有脖子上尽是些溃烂的皮肤，“你...你是不是也是药奴？”她本还轻轻的声音瞬间起了怒，“这些可恨的温家人！早晚有一天我要杀光他们！”


    见她也年岁不大，却有如此豪言，温世颜忍不住想笑，终于浅浅开口说道：“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快要死了。”


    “没事，你放心，我还是可以把你送出去的。”崔芷不敢再看他身上的疮口，拉住他的手问，“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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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


    “七岁。”温世颜勉强继续答了下去。


    崔芷眼眶中瞬间挤满了泪，“别怕，姐姐七岁时也在这里呢，别怕。”她抬头估摸了一下池子的高度，然后一点点试着给自己脱臼了的胳膊复位，随即因为内伤又突出一大口鲜血后快速把嘴巴擦干净，哄着他笑道：“别担心，别担心，我没事。”


    “我不担心啊。”温世颜心中觉得她脑子有病，自己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就没见过被推下来的姑娘还有闲心与他唠嗑的，哪个不是刚一掉下来就没命了，又或者一遍遍嘶吼着出去，哪像她，这么爱操心一个人。


    “这池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我日日为伴，对你能有什么可担心的。”


    崔芷咳了几声，即使用手捂着嘴巴，鲜血还是不断溢出，她不得不背过身去，害怕自己吓到这个孩子，顺势学着记忆中大人的模样表扬他，“不担心好，不担心好，就是要这样，我们得为了自己，要懂得为自己的小命...咳咳...考虑。”


    还未完全复位好的胳膊，因为她乱七八糟的动作，疼得她额头满是大汗，连眼神都开始有些涣散，崔芷以为自己真活不了多久了，硬生生将压在喉间的鲜血忍了下去，然后转身看着他说：“我可以把你扔到池子的上边，你先观察观察四周，没人没声音了再往外跑，快！抓紧时间！”


    温世颜皱眉，抬头瞥了一眼血池的边缘，“...那么高，这不就把我摔死了？”


    崔芷气的点了点他额头，全然忘了自己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以一种教训的口吻说道：“你这孩子...把你扔出去还有一线生机，待在这血池里，可没多少活头了，要活着才好啊！”


    温世颜不说话了，静静盯着她。


    崔芷被他冷漠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惧，还想说些什么，就见他一低头将自己沉入了血池之中，不见身影。


    “哎？”崔芷连忙跟着去抓他，然而这池子里都是血水，还有着盖不住的腥臭味，她实在没法儿完完全全看清楚他去哪儿了，再加上她又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晕的她只能勉强头脑清醒的控制着自己不一头栽进去，只好放弃了救那个男孩。


    这就是她与温世颜的第一次见面。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崔芷无法形容现在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地上的人显然已没了生息，就这样静悄悄死在她面前，死在...她手中。


    崔芷不想笑，她并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感觉，也不想悲，脑海中只是空空的，静静的，连思考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一般，她低下头，语气轻飘飘的，“死了好。死了好。”


    死了好。


    她说：“死了好，我给你安葬。”


    当崔芷的世界重新喧闹起来，有了声音的时候，裴玧白已站到了她的面前。


    他嘴里的那些呼喊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而后一点点落在她的耳边。


    她抬起头，“裴玧白，你可真笨啊，这么长时间才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