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作品:《北宋小饭馆

    国子学不比太学,太学生都是从县学到州学,州学到太学,三年一考,逐级升选上来的。


    又每月小考,每岁大考,逐级升入外舍、内舍、上舍,可谓考核严苛。


    稍有懈怠,便要被降舍甚至退学。


    尤其外舍生,压力极大。嘉宁三年岁考,三千外舍生只取一百,余者皆退回原籍,升舍之难可见一斑。


    而国子学招收的都是七品以上官宦子弟,靠家中官职荫庇入学,课业轻松。


    这帮小衙内平日里斗鸡走狗、旷课、捉弄博士也是常有的。


    偏一个个都是祖宗,有些脾性好的博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这一批甲舍国子学学生中,最令博士头疼的,莫过于同平章事 宰相家的王六郎。


    “顽劣不堪!已是本旬第八次迟到!岂有此理!老夫要亲自问问王大人,家中幼子尚如此,如何统领百官,教导天下学子!”


    头发花白的荀博士将教尺拍得“啪啪”响,气得眉毛胡子都飞起来了。


    底下一群小孩儿挤眉弄眼,笑嘻嘻地窃窃私语。


    周琦幸灾乐祸,跟吴钰咬耳朵,“上回老荀头告到王相公跟前,王琰第二日来上学,眼睛都肿成核桃,这次怕不是要被王相公打得屁股开花!”


    “这回又是怎地!猫儿上房了?还是狗儿跑丢了?”荀博士“啪啪啪”只是个拍戒尺,“肃静!谁让你们说话的!周琦!你也想上来?!!”


    周琦灰溜溜从吴钰的凳儿上下去,挪到自个凳上,乖巧仰头,一脸无辜。


    王琰眼珠子一转,昂着头,稚声稚气道,“今儿遇见一卖馒头的,所卖甚美味,六郎念及博士,在寒风中苦等娘子做好,特为博士买来。”


    他吃力地弯腰,小胖手从脚边书笼里寻摸半天,摸到一个,有些不舍,放开,再换一个。


    换了好几个,半晌,在老头儿快要气得跳起来时,拿出个油纸包,不情不愿递过去,“学生特为夫子买的早膳。”


    荀博士眼皮子一抖,满口骂人的话到了嘴边,怀疑耳背,“甚麽?”


    “为博士买早膳迟的。”王琰将油纸往桌上一放,艰难地背起书笼走了。


    周琦都惊了。


    他忙扭头朝后,问韩修,“这小子吃错药啦?他不会给老荀头下毒罢?”


    显然,荀博士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这骂人也讲究个一鼓作气。


    再而衰,三而竭。


    他这口气已被打断了,瞥了眼油纸包,冷哼,“下不为例!再有下次,老夫便到王宅去找你爹!”


    讲课过半,王琰肚子饿得咕噜响。


    荀博士提着教尺,摇头晃脑地念诗。他念一句,底下的小孩儿也摇着头念一句。


    “荡胸生层云—”①


    “荡胸生层云——”


    下学的钟声响起,王琰立马从书笼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吃了起来。


    老荀头瞧见,气得吹胡子瞪眼,“今儿背的诗,王琰罚抄一百遍,明儿拿给我检查!下课!”


    梁毓先前拿了王琰的糖,回家给娘、阿姊和妹妹,几个人都很开心。


    他见王琰低着头一声不吭,以为被博士骂伤心了。


    他平日是不跟王琰走近的。


    爹总说文人风骨,他若敢趋炎附势,爹打断他的腿。


    他有些心虚,瞧了眼其他人,都在玩闹,便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前排,经过王琰,轻声道,“六,六郎。”


    王琰连吃两个鸡子糕,没成想这般好吃!


    他立马拿出月牙儿包子,正大快朵颐,闻声,不由抬头,语气不耐,“甚麽事?”


    “额。”


    梁毓视线落在他吃了一圈油、胖乎乎的脸,怎么看都不是伤心模样。


    王琰摸出一个油纸包,往他身上一拍,“算你有几分见识,这个鸡子糕勉强还算入口,诺。”


    梁毓愣住了,忙将油纸包抓住,怕掉地上。


    他哭笑不得,王六郎当是记错人了。他可没钱买鸡子糕,这一包都够买斤豕肉了。


    王琰已顾不得他,又拿了个馒头咬一口,眼睛一亮。


    梁毓只得一脸茫然地捧着油纸包回去。


    他深深嗅了一口鸡子糕的味儿,放进了自个儿书笼里。


    吴钰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香味儿,不由循着味儿扭头,瞧见王琰吃得眯起了小眼睛。


    他刚站起身,周琦已经凑过去,惊呼,“你怎么买到了鸡子糕?小爷今儿分明没见!”


    众人听闻,都凑过去,七嘴八舌起来。


    王琰吃撑了。


    他不小心打了个嗝儿,立马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哼,小爷才不是特意去买,只是恰巧碰见,便尝一尝。滋味谈不上,聊以慰藉罢了。”


    他抻了抻衣摆,不着痕迹地将残渣抖下去,小脑袋昂着,很是骄傲。


    吴钰眼巴巴盯着那个没吃过的月牙儿包子,“这是甚麽?”


    “水煎月牙儿包子。”王琰更得意了,“若不是老荀头耽搁时间,趁热吃滋味还好些,如今么,冷了,没甚滋味。”


    他咽了咽口水。


    “六郎给我尝一个?我闻着很香呢!”


    王琰瞥见众人跃跃欲试的脸,挺起小胸脯,小胖手一挥,“想吃自个儿拿。”


    众人一拥而上。


    吴钰咬一口,即使不烫,也很松软,底部油滋兹的,竟还有一层薄薄的酥壳,金黄焦香,咬下去面香与油香交织,肉馅儿里的汁水溢出,有很复杂的香料风味。


    “真好吃!”


    “那小娘子今儿新做的。”王琰渐渐坐不住了。


    眼看最后一包鸡子糕要被摸走,他脸色一黑,试图用脸色吓退。


    “多谢六郎啦!六郎当真慷慨!”秦五郎笑嘻嘻地拿走了。


    王琰抿了抿唇,小胸脯起伏了一下。


    可恶,秦五郎!他记住了。


    梁毓这回没好意思去拿。


    他瞧见秦五郎拿了两次,不由为自个昨儿的行为羞愧。


    天寒地冻,云压得低低的,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黄樱脚都冻僵了。她拉着车,口中呼出一阵白气。


    冬日太难熬了。


    早上两百馒头卖了1000文钱,五十鸡子糕卖了1000文,两百水煎包600文,一百个馄饨,两个小孩儿吃了四碗,卖了六碗,九十文钱,收入整整两贯六百九十文钱。


    水煎包抛去成本三百文,利润也有三百文,很不错。


    馄饨用了一斤猪肉,一斤面粉,几个马蹄,成本75文,再加上炭钱、甜水钱、调料钱,算一百文,一碗利润在五文钱,还可以。


    要知道,东京城里一个普通百姓,一日收入一百文都算能吃上饭的。好比现代月入三千,饿不死,但穷。


    以后若是开店,生意做大了,空间里的那些东西且得仔细思量用什么代替才好,若是一直依赖可不成。


    哪怕少赚些,也不能让人察觉不对劲。她决定不做馒头了,空间里蜜枣也快用完了。那奶油做馒头忒浪费。


    腰上布袋里沉甸甸的,她抿唇笑了一下。


    如今宅子里只他们家与三婶一家。戚娘子走后屋子还未有人住,二伯一家去了西京过年,还未回。


    三伯和三婶都去肉铺忙活,三伯家三个哥哥也都在外做活,大哥儿在私塾读书,二哥儿混迹酒楼瓦肆,热衷给纨绔子弟跑腿,三哥儿有辆牛车,平日里在车行混,接些零散活计。


    这个时辰都不在家中。


    宁丫头从自个儿脖子上取下钥匙,“宁姐儿来开!”


    黄樱失笑,“你来。”


    她将车停在门口,买的肉抗进灶房,生了屋里的泥炉儿,将鞋脱了靠在炉边烘着。


    脚痒得厉害,抓心挠肝的,她都想拿把刀划拉两下。


    “你们两个过来。”


    黄樱拉着小孩儿也将鞋脱了,允哥儿还不愿意,黄樱给压到凳上坐好,“手伸出来我瞧瞧!”


    “哎哟。”两个小孩的手,有几个指头肿得胡萝卜似的。


    “什么时候肿的?痒不痒?”


    她忙捂了捂,贴到泥炉上,“起冻疮了,怎麽也不吭一声,二姐儿都不知道。”


    “二姐儿,不痒的。”允哥儿仰头笑。


    “脚抬起来!”


    黄樱抓着宁丫头的脚,小丫头还咯咯笑。


    脚也起冻疮了,肿了半边。


    两个娃,四只脚,没有个全乎好的。


    “还笑得出来呢?”黄樱揪了揪他们的脸。


    她将大方桌上的黑陶壶提下来,灌满水,一使劲儿提起,坐在泥炉上。


    宁姐儿坐不住,脚就要往鞋里伸。“乖乖坐着烤火。”黄樱将她摁住,笑,“娘说的不错,你就是个土行孙,一下地就不见。”


    她拿了把梳子,把她乱糟糟的头发拆了,重新绑了双丫髻。


    “我的绢花!”小丫头忙宝贝地递上那朵黄色栀子绢花。黄樱给她插上,“真好看。”


    宁丫头脸盘随了娘,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就是皮肤黑些。真应该起个小名儿叫圆圆。“二姐儿我想吃糖!”小丫头眼巴巴道。“允哥儿也想吃!”她立即补充。


    黄樱已经瞧见允哥儿在挠手了。


    她摸了摸陶壶,端来洗脸的粗陶盆,将温水倒进去,“来,乖乖洗了手,给你们糖吃。”


    她抓住允哥儿的手,放进温水里,“泡一会儿便不痒,别挠,挠破了多疼呢!”


    “嗯,允哥儿听话。”


    “宁姐儿更听话!听话就有糖吃!”


    黄樱失笑,这鬼灵精,她给卖花的小丫头塞糖的时候,被她瞧见了。


    她将两块糖塞进两人嘴里。


    宁丫头满眼稀奇,砸吧嘴巴,”甚麽糖,怎这般香甜呢!“手就要伸进嘴里——黄樱立马摁住,“乖乖泡着,不听话下次没有糖吃。”


    允哥儿忙将手缩回去。


    黄樱笑了一声,“泡到水不热了喊我。我去炖肉。”


    她去灶房,开始准备中午要卖的猪肉夹饼。


    爹砌的灶台有两个灶膛,一边炖肉,另一边烙饼。


    她已经很熟练了,尤其有了大铁铛,一锅能烙十几个,速度便很快。


    不一会儿,宁丫头扯着嗓子喊她。陶壶里水开了。她倒了热水,又让小孩儿泡脚。


    这冻伤不好处理,除非天气转暖,不然很折磨人,每年还要复发,长而久之,骨头都会变形。她一个大人都忍不了,那股痒,能让人辗转反侧,小孩儿多难受呢。


    还是要努力赚钱才行呐。


    起码要买得起棉,穿得起新衣,烧得起炭,窗户纸也该换结实透亮些的。


    还有很多东西没做呢。


    想着这些,她翻着饼,瞧见篮子里头的葱,想吃葱花饼了。


    发面团揪成剂子,每个都擀得大大的,摊在案板上,用猪毛刷刷上一层油,撒上葱花、细盐,卷起来,用菜刀竖着切开,再盘起,擀开,这样就会有“干层”了。


    然后下锅煎。


    油滋啦啦冒泡,酵母烫死前最后挣扎了一下,面饼发大了一点儿。也让面饼里面更松软。


    满屋子都是葱油的香味儿。


    黄樱拿着一双竹筷,动作麻利地翻面,油将饼皮煎得焦香酥脆,敲上去有“邦邦邦”的声音。


    “这是甚麽?”宁姐儿抿着小嘴,直勾勾盯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好香哦。”允哥儿道。


    “葱花饼。”黄樱笑,娘在的话,定要说她费油。


    她用的是谢府给的茶油,不但有葱花的香味儿,还带着茶清香。


    跟她空间里的油茶籽油差不离。


    她捡出来两个饼,放到盆里。


    “这也要卖钱的?”小丫头咽了咽口水,歪头问。


    “你们帮二姐儿尝一尝?若能好吃便卖。”


    两个小孩儿眼睛一亮,跃跃欲试,“好呀!”


    “小心烫。”


    她拿两个小磁碟儿,放到边上,让小孩儿捧着碟吃。


    她自个也拿起一个,外皮金黄酥脆,点缀葱花,香味儿一阵阵拂过鼻端。


    她咬一口,又烫又酥。


    “咔嚓——”,外面的酥层掉下渣来,葱花香气溢满口腔,里面又很柔软,还有一点咸味,一点儿也不油腻。


    “烫!”宁丫头缩了缩舌头,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黄樱坐在掉了漆的花腿高椅上,将鞋蹬掉,脚贴着炉儿,一只手拿着葱花饼啃,一只手夹起瓷碗里切得薄薄的五花肉片儿,放到铁锅子里煎。太阳升上来了,透过竹纸,晒进昏暗的屋子。两个小娃小手倒腾着葱花饼,烫得直吸溜,小脑袋整齐划一都凑到盘儿前,盛着掉下来的渣,小松鼠一样,小口小口啃着,很快啃出个月牙儿豁口。寒风呼呼地吹,糊窗的竹纸比不得油纸结实,破了缝,有风溜进来。


    黄樱扭头找了一会儿,才瞧见西边的窗破了。


    她把筷子塞给宁姐儿,“瞧着快焦了便翻个面儿煎。”小丫头一只手捧着饼,啃得满嘴油,一手接了任务,顾不上说话,圆圆的眼睛瞧着她,忙点头,“嗯嗯嗯嗯!”


    黄樱失笑,两只手在腰间青花布巾上擦了擦,拉了鞋,走到窗前,打量着破口。这还是爹年前才糊的呢。


    家中要省钱,便没有用油纸,买的更便宜的竹纸。糊了三层,家里两间屋全糊完,也才不到五十文钱。


    她拿了个铁勺儿,舀半勺面,倒点水,放到炉火上,水开始沸了,拿一根筷子搅,面糊成了透明的,越来越稠,直到变成糊。


    她抹了些在窗棂,拿了张油纸粘上去,再压紧些。


    先应急。


    这种贱价竹纸色浑,透光性不好,冬日屋里是很暗的。


    稍过得去的人家也会买些桐油纸或苏子油纸,透光性更好些。


    至于富贵人家,可用的纸便更多了。临安皮纸、四川麻纸、温州益蜀糨纸,浸了桐油、苏子油,防风又防雨雪。


    权贵之家,还有云母镶棂窗的呢。


    黄樱将剩下的浆糊刮下来,包在一张油纸中,拿细麻绳缠好,防止风干。


    锅里五花肉煎出油脂,滋滋作响,炉膛里火轰隆隆烧得很旺。


    满屋子葱油饼的香味儿。


    黄樱夹了一片肉,蘸了碗里的干料,笑眯眯问,“谁的嘴先吃?”


    两张小嘴同时张大——


    黄樱笑,塞进了宁姐儿嘴里。允哥儿眨了眨眼睛,乖乖张着嘴等。


    黄樱夹起来另一块,往他嘴边喂去,小孩儿两只小腿晃了一晃。“这块给二姐儿好不好?”黄樱一顿。


    “好呀!”允哥儿立即闭上嘴巴,眼巴巴等着。


    黄樱“扑哧”笑了一声,放进他嘴里,“二姐儿跟你玩呢。好吃么?”“好次。”腮帮子鼓鼓的。


    她自己吃了一口,忍不住眯起眼睛。五花肉煎得焦焦的,裹了孜然、芝麻、糖、花椒、盐的蘸料,太好吃了。


    三个人吃得一脸幸福。“二姐儿,真好次。”允哥儿两只脚晃来晃去。


    院门传来响声,宁丫头竖起耳朵,“爹娘回来啦!”


    黄樱一喜,却先听见黄娘子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带着哭嚎,“个杀千刀的!”


    她吃了一惊,忙丢下筷子跑出去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