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作品:《北宋小饭馆》 黄父推着辆浪子车,大冷天儿,脸上出了汗。黄娘子叉腰坐在车上,手指着爹,吊起眉梢,瞧着脸上越发刻薄,“你要是嫌我早些说,我苏玉娘不是那等子死皮赖脸的人!大不了和离!”
喝。
以黄樱对娘的了解,这会子还在骂,多半是骂了一路。
街巷里邻居都从墙上、门边探头,瞧热闹。
隔壁甘来捧着一个馒头,光明正大站着瞧。
她忙跑过去,“爹,娘,怎麽了?”
爹一贯地憨笑着,只没有脾气,黄娘子双拳锤他,他只是受着,将娘从车上背到屋里放下。黄娘子骂个不停,“我跟你没完!老娘怎么找了你这么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闷屁来!”
“你看着娘,爹去还车。”黄父道。
爹走的时候没车,是背着娘去的。
赁车要十几文钱,娘心疼。
那车上挂着车行的黑漆杉木牌儿,牌上朱笔写了个“王”,显然是王家车行赁的。
黄樱忙用油纸包了两个葱花饼,中间夹了烤五花肉片儿,塞给爹,“路上吃。”最近的车行,也在龙津桥,要走几刻钟呢。
爹塞进怀里,还烫乎着,他笑笑,“好。”
黄樱听见外头有人问爹,车还到哪里,能不能搭上顺车,运些东西去州桥。爹应了,一时间七嘴八舌的。巷里很多州桥摆摊的人家,这一趟东西不少。
黄娘子没好气,“你听听!“
“腿怎样了?娘。”
说起这个,苏玉娘就胸口起伏,气得不轻。她往下一躺,脸色铁青。
黄樱吓了一跳。她娘从来有仇报仇,有气当场出,这般摸样当真是气坏了。
她忙将娘扶起来,替她顺气,”怎么呢?大夫如何说的,只是摔断了腿,便是诊费贵些,咱也出得起,何至于气成这般呢?娘,到底怎麽了,急死个人!”
苏玉娘没好气道,”老娘这辈子没花过恁多钱,国太丞那老儿说甚骨头长歪,打断重接,收老娘三贯钱!怎不去抢!大夫也太好当些!”
“三贯!”宁姐儿歪头。
黄樱瞧了眼娘的腿,用木板固定着,裹了紧紧的绑带,她忙问,“那岂不是疼得紧?”
“疼甚!我心口疼!”
“那老儿可说了多少时日能好呢?”
苏玉娘胸口起伏,“三月!庸医!且还得找他拿药!真真好算盘!”
说到这儿她便来气,“老娘说不治了,退钱,你爹这怂货!要不是老娘腿脚不便,今儿非挠那老儿一脸!”
黄樱哭笑不得,“三月就三月,这腿可要用一辈子的,三月有甚忍不了?娘也说呢,那太丞给官家瞧病的,三贯钱便三贯,腿好了才是正经。”
她也放了心。
娘是心疼钱呢。
人没事便好。
她翻看爹放下的药包,“恁些药呢,想来也不便宜,娘你快消消气,说不准那太丞瞧你不好惹,已便宜了。”
两个小娃方才吓得不敢吭声,宁姐儿这会子捧着葱花饼,“娘,二姐儿烙的葱花油饼,甚好吃。”
苏玉娘眉头吊起来,吃了一惊,“哪来的油?”她一闻,天塌了,“谢府上送的茶油?”
黄樱有些心虚,将铁锅子里的五花肉夹出来,“娘,你吃点儿。那茶油我只浅浅拿猪毛刷刷了些,还满着呢。你快尝尝!灶房还炖着肉,我瞧瞧去,你好生歇着!”
说罢麻利地溜了。
“回来!好你个小妮儿!”
黄樱抹了把汗,哎呦,她娘这个泼辣劲儿,她也招架不住。估摸着且有得念叨呢。
不过,娘的腿能好了,这是喜事儿。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冬日里的太阳冷清清地,笼着薄薄的雾一般,晒在她糊好的窗纸上。风还在吹,灶房那打了补丁的麻布帘儿“哗哗”地上下翻飞。
她倚在灶台上,啃着手里半块儿葱花饼,不时弯腰往灶膛里塞根柴,拿烧火棍捅一捅,“噼啪”一声,火“轰隆隆”地烧起来了。
她的脚又痒了,不由在泥地上跺一跺,将黑漆小凳儿勾过来坐下,脚伸到灶门边烤着。
铁锅子里“咕嘟咕嘟”煮着肉,白气儿一圈圈往外扑。
屋子里都是肉香味儿。
她哼着小调儿,视线不时扫过爹砌的窑炉,眼睛亮晶晶的。
*
国子监。
荀博士下了课,带着王琰给的油纸包回去。
路上风大,他已是古稀之年,穿着新棉缝的袄,仍旧冻得脸疼。
视线状似不经意一扫,见没有学生,这才将脖子一缩,手也缩回袖中,哆哆嗦嗦往博士厅走。
国子监两庑列六馆,东厢是祭酒和司业等人办公的锡庆院。
博士、学正、学录平日在西厢博士厅坐堂。
路上经过水井,斋舍汲水落下冰溜,他小心避着,这才没有滑倒。
哼,上次滑倒,被蒋学正撞见,别以为他没瞧见,那老儿笑得胡子都抖了。
好容易到了博士厅,他松了口气,掀起馆外厚棉布帘儿,屋内热气扑面而来。
官家念及国子监众老师年事已高,冬日难熬,特赠炭千斤。
这些日子外头炭价高昂,国子监却是不缺的。
每张书案旁都摆了两个火盆。
蒋衡正捧了宽焦吃。
屋里一股油炸宽焦的味儿。
荀博士肚子“咕噜噜”响了一声。
他早上瞧见王六郎迟了,特赶在他前头进了讲堂,还未来得及用早膳呢。
那宽焦薄脆一瞧便是孙家胡饼店的。
油炸得酥酥的,又薄又脆,色泽金黄,咬下去“咔嚓”“咔嚓”,几十年来,蒋衡早上都要来这么一个。
对面伏案写字的刘博士收了笔,起身,携了书,临走笑道,“正明啊,日日吃这个,你也不腻。听说近日有家卖馒头的,滋味儿甚好,那群学生没少说。”
“我就爱这一口。”蒋衡吃得津津有味。
他瞥了眼荀博士,笑道,“荀博士,今儿竟下课这般早?王六郎没迟?”
荀博士这次晨课乃王六郎所在的甲舍,平日哪次回来不是气得大骂,此次竟心平气和,也是奇了。
荀博士将油纸包放到书案旁,理了理袖子,哼了一声,“迟了。“
“何物如此香甜?”蒋衡与荀博士共用一张书案,此刻,油纸包里传来一股浓郁的香甜枣味儿。
这荀博士,考了一辈子科举,年近七十,才中了进士。官家仁慈,特准其在国子监任博士。
荀博士捋了捋胡须,哼了一声,将那油纸拨开,淡淡道,“还能是甚,那王六郎今儿迟到,说是替老夫买早膳的缘故。”
蒋衡吃了一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个王六郎,乃国子学头号令老师头疼之小郎,偏是个铁当当的铜豌豆,锤不扁,砸不烂,只将博士逼走了好几个。
碍于王宰相的面子,如今留下的几个博士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也就荀博士还揪着不肯放。
要他说,这老幼二人,一样的臭脾气。
“蒋学正也尝尝?”荀博士可是记着这厮上次嘲笑他滑倒一事。
蒋衡当真好奇了,伸手拿了一个,“那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拿到手里,只见那糕饼长得没见过的模样,像个伞盖儿,捏着软乎乎的,闻起来又香又甜。
他本已饱了,不知怎么,咽了咽口水,试探着咬了一口。
荀博士慢悠悠地捋着胡须,等他吃完才问,“味道如何?”
“容某再尝一尝。”
蒋衡当着荀博士的面儿又拿了一个。
“哦?”荀博士一顿,闻着那股味儿,咽了咽口水,瞧见蒋正明既没有肚子疼,也没有中毒,方才拿起一个,放入口中。
“嗯?”他已是古来稀的年纪,一口牙只剩寥寥,平日吃饭没滋没味。
这糕饼实在松软细腻,无需牙齿,轻轻一抿,便能化了。
他平常只吃些瓠羹、粥水,不曾想,世上还有这等饮食,不由也惊奇。
见蒋正明还要拿,他一瞪,忙将油纸包合起来,“这可是学生孝敬老夫的。”
他腮帮子鼓鼓的,抿着那糕饼,转身走了。
蒋正明:“.……当他不知这老儿拿他试毒呢。
*
石寡妇脚店。青白酒招子被寒风卷来卷去,行人路过,皆缩了脖儿,急匆匆走开。
石娘子腰系青花手巾,站在门口,笑着朝人招手,“瓠羹—糖饼—髓饼 炙肉咧——”
她瞥见个眼熟的人影儿,惊讶,“哎?乔牛车儿?”
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牵着牛鼻环,正站在街边表木旁,缩了脖子四处眺望。
“酒不是早便卸了麽?你怎不走?大冷天儿,不嫌冻呢?”她跺了跺脚。
乔牛车儿挠挠头,“石娘子,这条街上有个卖馒头的小娘子,今儿怎不见?”
“哎呦,你要买馒头,怎不上我家?”石娘子拉着他,“走,咱们多久老熟人呢,你也不照看照看我的生意,亏我一月要送四次酒!我多照顾你!做什麽便宜了别的?”
“俺的牛——”
“店里瞧得见,你那牛多老了,你不打都不走,担心甚!”
乔牛车儿被她连推带拉进脚店里头,脸色涨红,张口半天,插不上一句话。
“啪—“
石娘子将一碟儿两个开花馒头拍在桌上,“馒头,还要甚?瓠羹可是店里招牌,髓饼可要尝尝?刚出炉的,且热乎着,掰开流脂膏呢!真真儿的羊骨髓!大冷天儿,热烫过瘾,多少人就为这一口老远来!”
乔牛车儿看着冷清清空无一人的店里,结结巴巴,“娘子,我,我没钱。”
“啥?”“没钱吃甚馒头?走走走!”石娘子将手往腰上一叉,指着骂,“框老娘呢!”
乔牛车儿起身便走。
“等等!”石娘子端起小碟,将馒头往他怀里一塞,伸手,“你要馒头,给你了,钱呢?本店概不欺客,这条街上就数我家最便宜,十文钱,拿来!”……
乔牛车儿走出一段距离,战战兢兢回头,瞧见石娘子笑着揽客呢,打了个哆嗦,忙扭过身去,脚下加快,一溜烟儿走没影了。
他咬一口馒头,欲哭无泪。馒头冻得梆硬,冰得牙疼。
他吸了吸鼻子,摸摸老牛,“好生难吃的馒头。”
那馒头里的糖就只轻轻沾了个皮儿。
好想那日小娘子的馒头,软得赛棉儿。
十文钱能买满满当当馅儿的!他眼眶红了。
黄樱可不知道还有人惦记她。
她的窑炉砌好了!她跑到灶房,围着走了好几圈儿,正准备大展身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