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考（六）


    见苏却走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宋停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些。


    “怎么啦，看呆啦？是不是觉得我这张脸，仔细瞧瞧，还挺耐看的？”


    苏却不答，只是沉默地继续靠近，一步，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


    她已经几乎快要贴到他的胸膛。


    宋停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拖长了调子，像是妥协般暗含期待地张开了双臂：“哎呀，真是拿你没办法。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抱……嗯嗯？”


    可，预想中的人影却并没在他怀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硬邦邦的小物件，被苏却不轻不重地按在了他的胸口。


    他下意识地低头，接住那东西，入手一摸，定睛一看。


    是他之前交给苏却的小瓷瓶。


    再抬头时，苏却已经退开了两步，双手抱胸，眼神清冷，对着他道：“你的东西你自己管，我不负责。”


    “你这人……”他本想如往常般嬉皮笑脸地凑近，刚迈出半步，一阵天旋地转猛然袭来，脚下发软，险些栽倒。


    他面上一僵，随即用了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掩饰过去，附和道，“对对对，我知道的，苏大捕头铁面无私，不负责，不负责。”他顿了顿，小声道，“嘴上说着不负责，可这一路上，又是给人披衣服保暖，又是任劳任怨背着走的，好像……也没见你少关心我嘛。”


    说罢，他收好手中的小瓶，又取下披在身上的粉白色衣袍，将其凭空举起，朝着苏却的方向比画了一下，仿佛在想象她穿上的样子，随即又收回到自己面前，低头轻轻嗅了一下，有一股如清风翠竹般的淡淡香味。


    宋停心中一动，抬起眼，看着苏却道：“你平日穿的不是黑灰就是青褐，这样清爽的颜色甚少看见，挺好看的，多谢啦。”


    苏却避开宋停的目光，背过身，把嘴拉长，狠狠抿住，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她憋了许久，直到感觉表情恢复了控制，才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宋停手中的衣袍上，语气淡然：“衣服是别人的。等会儿亲自去道个谢，然后还给人家。”


    宋停：“……”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随即他抬手扶额，声音也虚弱了下去，开始耍无赖：“我头晕，浑身没力气，走不动路了。苏却，你……你过来扶我一下吧。”


    苏却连眼皮都懒得抬，冷声道：“你嘴不晕，听着挺精神的，用嘴走吧。”


    宋停低低地笑着，看着虽然嘴上刻薄，脚步却分明朝着自己这边迈了一大步的苏却，手臂自然一伸，便搭在了苏却的肩上。


    但他只是虚虚地靠着，借一点力，让自己站稳。


    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又引得他眼前一阵发黑，视线模糊。


    他闭了闭眼，暗自咬紧牙关，努力跟着她向前挪动脚步。


    他还抽空顺口夸了一句：“苏却，你的力气……真的挺大的。”


    苏却当然知道他这是没话找话。


    本来懒得搭理，但不知为何，嘴唇动了动，还是嫌弃了一句：“头晕就闭嘴。”


    宋停从善如流：“我头晕，嘴又不晕。两码事。”


    苏却：“……”


    她就是嘴欠。


    明知道跟这人斗嘴占不到什么便宜，还总是忍不住接话。


    两人慢慢地挪进了饭堂，但里面气氛并不愉快，大多数人只是简单动了两口，心事重重。


    连续三人的死，成了每个人心上的阴影。


    本就离门口不远的林无岩看到了苏醒的宋停，面露惊喜，几步就迎了过来，也顾不上客套，直接伸手搭上宋停的手腕。


    指下的脉象虽然细弱，但比起之前已然有了明显的起色。


    林无岩难以置信，忍不住在宋停背后用力拍了一掌，激动道：“兄弟，你可以啊！你这命可真够硬的！”


    他这一掌力道不小，拍得宋停猝不及防，咳了好几下。


    叶别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微微笑道：“恭喜恭喜！如此，苏兄弟也可以少担点心思了。”


    宋停靠在苏却身上，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叶别风。


    他声音比刚刚又虚弱了几分，颤道：“在下宋停，多谢这位兄弟的衣袍，可惜弄脏了，我实在……过意不去。”


    “一件外衣而已，宋兄不必挂怀，身体要紧。”叶别风双手接过，语气平和，“在下叶别风。”


    “好，多谢叶公子……”宋停弱弱道，然而下一瞬，他又立即拔高了声音，不可置信道，“什么？你说你叫什么？”


    叶别风不明所以，但还是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在下，叶别风。”


    搭在苏却肩上的手收了回去。


    他站直了些许，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咬着牙问道：“你所姓之叶，可是皇后母族之叶？家中远亲，可有一支……姓周？”


    叶别风皱眉，似乎对宋停的问题感到不解，察觉其中隐有敌意。


    但他还是回答道：“天下叶氏，都为一家。若说远亲，似乎……确实有姓周……”


    他话还没说完，宋停已经动了。


    只见宋停摇晃着上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抡起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叶别风的脸颊。


    “叶公子！！！”身后的张山起惊呼出声，脸色骤变，箭步上前就要去拦。


    “不用。”叶别风伸手，挡住了张山起。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迅速红肿起来，但他依旧试图安抚：“宋兄弟，或许……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不妨坐下来……”


    “误会？”宋停厉声打断他的话，声音颤抖，“这一拳，是因为你姓叶！”


    话音未落，他不顾自己的身体，再次抡起拳头，又是一拳，狠狠地打在了叶别风的脸上。


    这一次，叶别风被打得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宋停自己也因用力过猛而退了两步才被苏却伸手扶住。


    他狠狠地盯着叶别风：“这一拳，因为你家远亲……姓周！”


    “叶公子你！！！……”张山起哪里看得了这些，他目眦欲裂，再次要冲上来，却还是被叶别风制止。


    张山起看着叶别风的脸颊和嘴角，抓着叶别风拦着他的胳膊，冲着宋停愤怒吼道，“冤有头债有主！姓叶的姓周的，谁惹的你你找谁去就是了！你这人好生忘恩负义，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叶公子对你多有关照，还替你说话，你……你简直……”


    “对不住。”叶别风止住了张山起的话。


    他缓缓站直，理了理凌乱的衣襟，而后，在众人的震惊中，对着宋停，深深一揖到底。


    再抬起头时，他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叶家能蒙当今皇上赏识，实乃家门之幸。我心中常怀惶恐，唯恐德不配位，有辱门楣。只是……”他顿了顿，心痛难当道，“家族旁系盘根错节，难免……难免有……我……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饭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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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和叶别风卑微的姿态惊呆了。


    然而，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宋停看着深深鞠躬的叶别风，上前一步，伸手，将叶别风扶了起来。


    他的声音本就没有恢复完全，人又虚弱，吼了几声又沙哑起来。


    他眼眶泛红，死死盯着叶别风：“你为何不还手？”


    “我又何尝不知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叶别风直起身，与宋停对视着。他嘴角还在渗血，看起来十分狼狈，但眼神清明而悲凉，“逃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他穿上那件沾了尘灰的外袍，仔细整理后，再次拱手，向宋停深深一揖。


    没多久，钟声再一次响起。


    温书，撰文的时辰到了。


    苏却随手拿了两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糕点，胡乱塞进嘴里，又分与宋停。


    两人都只是囫囵吞下，算是应付了过去。


    回到那间狭小的书斋，上午完成的抄书作品已然不见，桌面上只留下了一张写着题目的字条和厚厚一沓空白的宣纸。


    字条上，只有简短的三个字：论家世。


    宋停看到这三个字，面色一暗。


    他沉默地看向正在整理纸笔的苏却，有些干涩地问道：“你……不问我？”


    苏却铺开一张纸，头也没抬，反问道：“我问了，你会说吗？”


    “会。只不过……”宋停拿起墨锭，挨着她，靠着墙壁，缓缓坐在地上。


    他低着头，看着那逐渐浓稠的墨汁，道：“只不过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也很……不堪。如果我们还有以后，如果你也还愿意听，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苏却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应他说的以后。


    她蘸饱了墨，略一沉吟，便俯身疾书起来。


    她写道：


    夫人之生于世，如璞玉出于荆山，初蒙尘泥，未辨其质。


    家世者，犹造化之初工也，或琢以金匮，或弃于草泽。


    然玉之成器，并非独系初地之功。


    观古圣贤，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岂因蓬牖而损其晖？亦有世禄子弟，席丰履厚，终坠青云，若叔段之骄，卫霍之侈，虽钟鸣鼎食，终贻笑青史。


    故曰：门第如舟，能载亦能覆。


    寒素之士，怀瑾握瑜，勤勉不辍，虽陋室亦可登高堂；膏粱之子，纵纨绔而不修德，虽广厦必倾梁柱。


    均在人之所为也。


    《周易》云：“君子以自强不息。”


    是以智者不怨蓬门，但修其德，砺其志，则命运终在掌中。


    宋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当看到她最后一句，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是带着几分嘲讽。


    他抬眼看向苏却，问道：“你，竟然会信……人定胜天？”


    苏却放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待其干后，将纸投入木箱之中。


    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冷静而坚毅。


    “不，”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我只信我自己。”


    收拾完物品，她转身看向靠坐在墙边的宋停，道：“你留在这里休息吧，我先去四处看看，等会儿还会回来。”


    如果她没有记错日程，写完策论上交之后，便是那所谓的互学时间，每人每天可以有三次寻找同窗单独讨论的机会。


    她心中早有人选。


    叶别风。


    段春音。


    和那位长相极为标致的男子——李长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