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记得自己拉着宴的手向前跑，可是刚刚踏出庭院，宴就不见了。


    庭院外本该是另一条走廊，可她却一头栽进了一个昏暗的房间。


    一个穿着总部员工服的人坐在房间中央，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头发却已经有些灰白，脸上带着中年人那种近乎衰老的理性。


    他伸出手来：“你好，昼夜小姐。我是总部下辖对外医疗部的主管，特来邀请你加入我的部门。”


    昼夜犹豫着要不要握手，却被另一个人挡在身后。


    是学院的教授，她挺直腰板站在昼夜的前面，朝着那位主管义愤填膺道：


    “你们要让一个孩子上战场吗？她还有两年才毕业！她甚至还没有成年！”


    “孩子？哪个孩子能在课上撂倒所有的战术教练？哪个孩子能在街上遇到孽病体时与之周旋两小时，一直坚持到总部队伍赶到为止？”


    “我没有看到什么孩子，我只看到一个天赋异禀的斗士，一个未来的精英队员。”


    他没有再看教授一眼，转向昼夜道：


    “这所学院能够教给你的技能太过有限。没必要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你已经准备好加入总部了。”


    “对了。”他刻意强调道，“你的母亲也希望你这么做。”


    教授愣住了。


    昼夜开口道：“……她只是我的养母，影响不了我的决定。”


    “昼夜小姐，请您别太为难我。”


    “我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把你带回总部。如果你现在说一个不字，那么这间房间里所有的人都会一拥而上，用枪对准你，包括我。”


    昼夜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你以为你们能杀得了我？”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挑衅你。我很清楚我们不会是你的对手，你可能只需要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就能把我们全都击退。”


    “可是总部有无限的军队可以填进来，而你只能持续不断地战斗，直至精疲力尽。然后你会被关进总部的禁闭室，直到你‘想清楚’为止。”


    主管看了看她颤抖的拳头，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


    “如果你把我杀死，也许我的殉职抚恤金还没有你以后一个月的薪金高，但总部不会吝惜这微不足道的支出。”


    “这就是总部的看法，也是你——和我的命运。”他笑着说，“如果你仍然想要试着挣扎，那么就请动手吧。”


    昼夜说：“你不怕死？”


    “是的。但那并不是因为我很勇敢。”


    他看着她，眼中充满怜悯。


    “小姑娘，你总有一天也会变得和我一样。”


    中年人的神情是如此平静，仿佛对他来说，「完成招揽她的任务」和「死在她的手下」这两个结局毫无区别。


    而她是如此年少不谙世事，没能看明白他眼神中所谓的「平静」，其真实的名字是「麻木」。


    她只是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恐惧。


    她一直以为自己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有着移山填海在所不辞的勇气，直到被人推到悬崖边上，往下看了一眼。


    即使她能够撼动山岳，也无法撼动深渊。


    一片寂静之中，昼夜忽然问道：“你们也是这么对折光说的吗？”


    “……什么？”


    她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折光也是出于这种原因，才加入了母亲的实验室吗？”


    昼夜想起折光站在花丛边上，说会等着她给自己寄明信片的样子。


    原来如此。


    他的那句话并不是一句打趣，而几乎等同于某种祝福。


    他以为她真的会有机会实现。


    ——入职的那天，她在总部大楼见到了折光。他很努力地掩饰着，但眉眼的哀伤仍然清晰可见。


    ……


    而后的几个月，仿佛噩梦一般。


    孽病。她见到很多恶心的东西，那些根本不会出现在课本上的怪物，扭曲的肢体，腥臭的血肉，绝望的哀嚎。


    在战场上，她的队长给她演示纺锤的用法。队长说不要怕，你很有天赋，总有一天这颗纺锤会交到你手上。


    他们都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么快，但那似乎又只是相当平常的一天。队长死在了患者的茧里，再也没能出来。


    在还活着的队员里，只有她的精神稳定值达到了标准。


    从仓库领取纺锤回来的路上，她听到有人笑着议论，说P.U.R.G.E的那个小姑娘还没吃到成年礼的蛋糕就要死了。


    她让这些人失望了。


    第一次破茧，她抹着脸上的血走出来，头顶的太阳才挪过了一小半。


    队员们大惊失色，仿佛看到了一个恶鬼。


    然后就是第二次、第三次。总部的判断非常正确，她好像天生就擅长这份工作。


    一切副作用都没有在她身上出现，她在踏进茧中的第一秒就能恢复到最佳状态，患者的症结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同僚看着她的眼神变了。他们眼中有畏惧，有敬佩，但更多的是疏远。


    她听到人们这样说：擅长制服怪物的人，本身也一定离怪物很近。


    她把这句话学给折光听。


    折光罕见地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冷冷地评价道：“他们只是嫉妒你的才能。”


    也许吧。她决定相信这句话。


    总部是一个沉闷的地方，她和折光的关系比在学院时更加亲近。只不过，去折光的实验室找他时，偶尔会遇到母亲。


    母亲上下打量她一眼，开口问道：“工作还适应吗？”


    昼夜点点头。


    母亲看了她一会儿，返回实验室，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袋薄荷糖。她把糖递过来，说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然后匆匆忙忙地夹着实验数据离开了。


    昼夜就会站在门口，看着那袋糖发呆。直到折光也从房间里出来，看见了她，发出惊喜的声音。


    时间就这样过去。她时常在任务里与死亡擦肩而过，但次数多了，就连她自己都不会刻意记得。


    一年后，宴从学院毕业，以优异的成绩入职对外医疗部。


    昼夜和宴在主管办公室重逢，宴嘴上用礼貌的语气和主管谈工作，双手在背后疯狂地给她打暗号。


    「这个老东西就是咱们的上司？我一拳能打死一百个。」


    两人都努力地憋住笑声。


    但宴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她第一次跟着出任务，看到昼夜浑身是血地走出来，抱住她哭得一抽一抽的。


    昼夜没有告诉她，这也是她未来要承担的责任，没有人逃得过。


    没过几天，她在部门办公室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准确来说，她是先隔着门板听到了一个男声，似乎正在和宴谈话。


    男人的语调隐约有些耳熟，但她并不十分确认。声音倒是很好听，像是拨动低音琴弦，每个字的尾音都带着并不自知的涟漪。


    “——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