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子时。


    温青白的小船在湖心停下，他紧张地观望，等待着所谓的宝船出现。时间一点点流逝，湖面除了寒冷的水汽，什么都没有。


    他正准备放弃，甚至在怀疑自己做了件蠢事，漆黑的湖水竟开始微微发光。


    一点，两点，无数幽蓝的光，从深不见底的湖水中浮现，如同夏夜流萤，缓缓上升，汇聚，最终勾勒出一艘华丽的画舫。


    画舫通体由蚌壳和珍珠砌成，船身中央摆放着一口硕大无比的琉璃水缸，缸内流光溢彩，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温青白瞪大了眼睛，脸上狂喜：“蜃珠……难道真的有蜃珠，天不负我！”


    他颤抖着跪下来感谢上苍，那是他的前程，是给苓湘的聘礼，是他和她的未来。


    他抄起木桨，不顾一切地朝着画舫划去，小船被他癫狂的动作带得左摇右摆，溅起水花。


    “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奚九晃动二人牵在一起的手，“画舫上的是蜃珠，那灵石呢？”她仰头向晏祈求证，“蜃珠就是灵石？”


    “当然不是。”晏祈笑答，故意装作意外地看着她：“呀，你不已经见过灵石碎片，不会现在才看出来问题吧？”


    奚九见他又奚落自己，心中不服气，故意用指甲在他掌心掐了一下，控诉他：“我又没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要不是你，我都不信这世上有神仙，还有你这种刻薄嘴毒的神仙。”


    她话音未落，晏祈手腕发力使巧劲一带，她整个人便被带得向前扑去，眼看鼻头就要撞上他肩膀，晏祈及时抬起另一只手，抵住她的下颌。


    奚九被迫扬起头，正对上他低垂的视线。


    “别闹了，安静点。”他声音低沉，气息拂过她额前的碎发。


    奚九噘嘴，心想我又没说错。但迫于他眼神威压，还是眨着眼乖巧地点了点头，收起抗议。


    晏祈这才松开手，她揉着下巴安静下来。


    温青白登上画舫，踉踉跄跄地滑跪在水缸前，缸内巨蚌含着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珠子。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狂喜地将手伸进水中，可指尖刚触到蚌壳，巨蚌便猛然合拢。他急得满头大汗，用尽各种办法，砸、撬、掰，指甲翻起，鲜血染红了缸中水，也毫不在意。


    苓湘隐在暗处，看着他为了那颗虚假的珠子，状若疯魔。她的心，当即沉入湖底。


    原来，都一样。


    数百年来，为了驱赶那些对她图谋不轨的凡人，苓湘用蜃珠设下幻境，亲眼见证无数人在虚假的宝物面前，露出最丑陋的嘴脸。


    她对此，早已麻木，甚至有些厌恶。


    她从不认为，会有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可她从未预料到，有朝一日，手持利刃，怀着同样贪婪心思踏入陷阱的，会是温青白。


    什么知音难觅，什么情意缱绻。他看她的眼神，他为她作的画，原来都抵不过一颗虚无缥缈的珠子。


    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他得手后，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嘴脸，和这湖上所有她曾见过的贪婪凡人，并无二致。


    无边的恨意与失望，寸寸裹紧心脏。先前有多沉醉，此刻便有多清醒。


    苓湘缓缓闭上眼，一滴温热的泪滴入湖水。


    当温青白用尽全力，撬开蚌壳的那一瞬，一柄尖刀没入他的后胸。


    她笑了，笑声尖锐而破碎，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落。


    多可笑啊。


    一个活了千年的妖，竟会相信一个凡人短暂的爱。


    她闪至温青白身后，不再掩饰周身妖力，引得整片湖面怒浪翻涌。


    “你想要的。”


    “是这个吗？”


    她摊开掌心，一颗与巨蚌口中别无二致的珠子，静静躺在那里，映照出温青白写满惊骇以及不敢置信的面容。


    温青白脸上的肌肉维持着一种可笑的扭曲，他低头，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一截刀刃刺穿他前胸。


    他双手撑住船板勉强支撑起身体，原本紧紧攥着的“蜃珠”滚落出去，化作一滩泡影，消失不见。


    “呃……”他像被扼住了咽喉，只能发出短促的音节，“为……为什……”


    为什么？


    “温青白，”苓湘觉得好笑，“原来，你的画，你的情，还不如这一颗珠子。”


    他向前爬行想要靠近苓湘，却膝盖一软重重摔在船板上。


    他想辩解，他不是为了珠子，是想给她更好的……想再唤一声她的名字……


    他张了张嘴，每一次抽动都伴随撕裂的剧痛。最终，从他口中涌出的，只有带着铁锈味的血，沿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她洁净的鞋面上


    良久，他闭上了双眼。


    苓湘笑了。


    笑声起初很低，带着阵阵颤栗，继而仰天大笑，声音在湖面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可笑着笑着，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滚落，一滴接一滴，砸在温青白逐渐冰冷的脸上，与他殷红的血混在一处。


    多可笑啊。


    她恨这世间所有轻易出口的誓言，包裹着蜜糖，内里却是穿肠毒药。


    她恨所有求而不得的痴心，最终都化作蚀骨的怨毒，将灵魂啃噬得千疮百孔。


    她恨自己……竟真的，曾有一刻，想要信他。


    她将每一个来此的贪婪者，都拖入永恒的噩梦，看他们在贪婪中丑态毕露，以此来证明，世间本就如此，她没有错。


    而她自己，也终于，亲手为自己，造了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


    冰冷的湖水仿佛带着怨毒，漫上奚九和晏祈的脚踝，下一秒，湖水像生出了触手猛地将他们拖入湖底。


    夜空，乌篷船，连同那对阴阳两隔的爱侣，迅速在他们眼前消解，最终化为漫天飞舞的光点。


    奚九下意识闭紧双眼，一阵天旋地转，她胡乱扑腾着，却抓不到任何实物。她试探着悄悄睁开一只眼，正对上晏祈近在咫尺的脸。


    他也睁着眼，深邃的眸子映着她此刻傻气的模样。


    两人距离太近，近到此刻正交换着鼻息，吓得奚九一脑门撞了过去。


    “咚”一声闷响。


    “哎哟！”她痛呼出声捂住额头，整个人因反作用力向后跌坐回去，后腰被船板硌得生疼，眼泪都快飙出来。


    “你离我那么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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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她莫名的羞恼，忍不住抱怨。


    晏祈揉着额角，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还不是为了救你。”


    幽怨的琵琶声再次响起，晏祈感受到四周流动的妖力，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奚九往身后挡了挡。


    那蜃妖的身影若隐若现，怀中的琵琶震颤不休，显然还想做最后一搏。


    “你所困的，究竟是他人，还是你自己？”


    琵琶声一顿。


    晏祈继续道：“画师死后，你便将无辜之人也拉入你的地狱一同沉沦，如此你心中的那个结……就真的能解开吗？”


    此言一出，恍若惊雷，苓湘脸上悲怆的笑容瞬间凝固，凄婉的琵琶声戛然而止。


    是啊……她困住了那么多贪婪的灵魂，看尽他们的丑态，用他们的恐惧和绝望来喂养自己日益枯萎的心。


    可她自己呢？又何曾有一刻，真正走出过这片埋葬了爱情与信任的冰冷湖水？那日复一日的报复，早已成了她无法挣脱的、最坚固的牢笼。


    她心神动摇，


    晏祈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并指如剑全力一击，一道金光刺破浓雾，精准击中苓湘的本体。


    “啊——！”蜃妖发出凄厉的惨叫，她伏在船板上，呕出幽蓝色的血液。


    水雾应声而散，月光重新洒满河面。


    晏祈这一击耗尽了他勉强凝聚的仙力，脚下小船猛地倾斜。


    “小心！”奚九惊呼出声，却已然不及，她随着翻倒的小船跌入湖水之中。


    奚九慌乱地挣扎，湖水争先恐后地涌入耳鼻，窒息感再次袭来。就在她意识开始模糊之际，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破水而出，奋力游向画舫。


    晏祈将她半推半抱地弄上船，自己才湿淋淋地翻身上来。苓湘正怔怔地看着他们，眼中那刻骨的怨恨，竟有了一丝动容。


    “咳咳……咳！”奚九趴在船舷边，咳出肺里的积水，胸腔火辣辣地疼，她看着蜃妖想起幻境中画师濒死时那双困惑绝望的眼，一股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愤懑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哑着嗓子，冲口而出：“他不是为了蜃珠，是为了攒够娶你的聘礼，他以为那样就能给你一个未来！”


    苓湘脸上血色尽褪：“不……不可能……他骗我……”


    她不敢置信地呜咽，嘴唇颤抖着：“他骗我……他一定是骗我的……”


    她反复喃喃。


    她想起了他作画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许诺时笨拙的真诚，想起他触碰她指尖时，那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


    她竟然……竟然亲手杀死了这世间唯一真心爱她的人。


    晏祈给奚九拍着后背，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信与不信，皆在你。但你的执念，也该散了。”


    蜃妖惨然一笑，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她周身的妖气快速逸散，显然早已油尽灯枯，全凭一口怨气支撑至今。


    “多谢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变得虚弱，“这蜃珠，便赠与你们吧。”


    “此珠于我们无用。”晏祈直接打断了她，“我只问你，为何要施术将蜃珠伪装成灵石的模样，引人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