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来信
作品:《替嫁对象是师父!》 腊月廿十六一早,季灵儿踩着薄雪来到隆昌票号,季全等人已将年节前一应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她仔细核算后,朱笔在册上勾画签字,算了了这一年的辛苦。
账房对着册子依次唤伙计名字发放月钱红利,季灵儿亲手将一个个厚重红封递到他们手中,心中亦沉甸甸的。
隆昌票号在季璇过世第二年便着手筹建了,从起初的不起眼,只作众人安身之所,到如今曹县首屈一指的商号,时运皆有,最关键的人心凝聚皆是季璇和父辈生前攒下的福报。
季灵儿不敢独自居功,这亦是她决心以股奉制经营的缘由。
望着堂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一热,转头对账房道:“今年对咱们票号意义非凡,很值得庆贺一番,将我分红的六成折成现银,按人头发下去,让大伙儿过个肥年。”
众人欢天喜地作揖谢了,她眉眼温然,浅笑着说几句来年依旧同舟共济的话。
自隆昌票号出来,才转去广兴,掌柜将妥善存放的铜箱和信件取出交予她。
季灵儿未急着拆信,好奇地打量起铜箱,钥匙单独存放于另一信封,取出打开箱子前,她设想过许多可能,箱中或是关外特产,或是珍稀古玩,万没想到——是半箱子水。
水色清冽,里面沉着两颗黑豆,一颗红枣,和两根被水泡得几乎发烂的树枝。
“......”
季灵儿尚未开口,掌柜先倒吸一口气,脸色霎时变得难堪,东家万不会特意托人送回来半箱水给少夫人......
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匆忙解释:“少夫人,我万没打开过箱子......我这就派人去查!”
说着便要去唤人,季灵儿出声止住他。
“不必,这箱子没被动过手脚。”
“啊?”掌柜看她神色镇定,又探头看向箱中微微荡漾的水面,丈二和尚似的糊涂。
季灵儿指尖点过水面,冰凉瞬时缠上来,嗤笑低骂一声“有病”,合了箱子。
“劳掌柜遣个人帮我送至住处。”
掌柜不明所以,却是松一口气,忙不迭应下。
回到家中,点了炉中炭火,躺在铺了软垫的摇椅上展信。
秦劭头一句贺了她生辰,俗物不足表心意,生辰礼待他归来奉上。
生辰?
季灵儿这才想起生辰已过了月余,忙忘了,他竟记着。
接续往下,言及关外未入冬月已雪深三尺,他夜不能寐时堆了雪人,临行不忍将其留在陌生之地,索性拿箱子装了送回。
“雪化犹载万里归意,盼卿卿睹物念人,如我望雪念卿。”信中如此写道。
“卿卿......”季灵儿喃喃重复,蜜意在喉头化开。
他从前未如此唤过她,倒是会在信中附庸风雅。
目光流转回“如我望雪念卿”一行,颇为纳罕,她与雪有何干系?
再往后读,照旧是沿途风光,和简笔勾勒的山川形貌,关外风物,文字图画皆落笔细致引人入胜。
他若不从商,去做个书画山水游记的文人当不输名家,季灵儿如是想。
信写于三月前,但秦劭已在信中预想她会在年关时做何事,洒扫庭除,购置年货,裁新衣挂灯笼......一件件细述,广抒他想与她同在的愿景。
前头说的尚算正经,说到守岁之夜必当温一壶酒共饮后笔锋忽转,什么醉眼相觑,拥衾私语,指尖划过她眼下泪痣.....竟在大胆畅想酒后温存的种种形态!
季灵儿刚读一行脸颊便烧起来。
他简直不要脸!
羞臊难当,直接略过长长的两页,到信的最末,秦劭言及德馨园的海棠树下埋了春日酿的酒,可取出来在守岁时温一壶饮。
...
季灵儿在新宅子过的头一个春节,打定主意要把日子过得热闹,次日往集市上拣选了春联年画,并两对茜素红绉纱灯笼。
隔日又去清心庵请回一尊白瓷观音像,供在堂屋正中的案上,像前设了香炉和红烛,整齐摆上年货供奉。
诸事停当,宅子里外焕然一新,处处透着年下的喜庆气象,巷子里常有稚子嬉闹着放鞭炮,噼啪声里裹着笑声,一溜烟跑过门前。
季灵儿无事便揣手倚在门前瞧热闹,同来往亲邻热络闲话,心中无不妥帖。
唯有一样,街坊四邻打照面时不免会问起:“眼见年关了,你家男人还不曾回来么?”
季灵儿礼貌应道:“忙完这阵就回。”
面上不露声色,每每回这话时,她眼底深处会有极淡的云影一掠而过,待转身回屋,笑意如晴日落雪,悄无声息融尽,化作无声叹息。
秦劭未在信中写明归期,她亦不知,这一阵会是多久。
转眼到除夕,窗外落雪无声,将天地映得微明。
季灵儿在摇椅旁支起红泥炉子,煨着从德馨园取回来的酒,身上覆着猩红毡毯躺在摇椅中,手里又捧起秦劭送回来的两封信,前一封已读过数遍,后一封......她实在羞于看。
可那纸上墨迹似带着蛊,勾着她的魄,引着她的魂,视线飘来荡去,终是落了上去。
左右屋中无人,看便看罢。
轻叹一声,似是自弃,忧思放纵。
她这些时日的张罗,有意无意循着信中所写而行,好似他真的陪在身边,陪她一道经历琐碎而温馨的辰光。
琐事她一人做得,后面的内容非得两人才能成就的。
闺阁欢情,从初时一直写到情浓,缠绵时的姿势,情态尽诉笔端,半点不遮掩,当真字字灼人,不同于避火图和春宫图的直观,文字描绘格外引人遐想,季灵儿耳根烫透,心神却实实在在被带进入他描摹的旖旎画卷里了。
他笔下生焰,字里行间燃着火,烧得她血脉偾张,娇躯蜷缩在躺椅里,辗转摇摆,脑海过画似的闪着靡靡景致。
有许多是他们不曾尝试过的,他竟也能写的煞有介事,当真......
季灵儿气得想骂,奸猾狡诈之语已骂倦了,且人不在身边骂什么都轻飘飘的,砸不到实处,寻不出恰当的词纾解愤懑,恨不能将信揉作一团喂给火舌。
恨着恨着,眸光又黏回纸上,在万家团圆的除夕夜,独自沉溺于他构筑的炽热幻境中,全身心地想他,念他,将身上的毯子当做他,狠狠地抱紧,纤指绞地发颤,似要揉进骨血才罢休。
他人在天涯,用这般露骨的文字将她囚禁于情思与欲.火中,实在可恶极了。
便是这样可恶,才让她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雪渐大了,风卷着碎琼乱玉扑向窗棂,远处偶有爆竹声传来,闷闷的,将满室暖融衬得更加寂静。
季灵儿偶尔从迷离中抬眼,眸光掠过矮凳上两杯酒,一杯她已饮空,满着的那杯,是她假作与他对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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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置的。
抬手端来饮下,凉透的酒液钻入身体也变得灼人,她将信按在被灼烧的心口,分明动作很轻,却觉有股温吞而滞重的力量沉沉地压将下来。
阖眸缓解满身疲乏,恍见他执笔落墨的模样,唇角勾笑,温柔中藏着明知故犯的恶劣。
这一瞬,直觉告诉她,此生恐要毁在秦劭手里了。
...
年节里闲来无事,季灵儿邀着张婶去赶庙会。
通往庙会的路正经过宋员外家,去时季灵儿未在意,回来途径,随意地一瞥,却见朱红大门上的匾额换了新的,泥金大字赫然书着“江宅”。
不由得驻足,仰面看着门头发愣。
张婶走出两步,回头见她怔怔定着,折返问她发生何事。
“我认识这宅子原来的主人,瞧见换了门楣,一时好奇。”季灵儿如实道。
张婶虽不识得此处,但曹县有名姓的人家她多少听闻过,看宅子轩峻壮丽,非富即贵,遂问:“原是哪家府上?”
“宋员外。”
张婶拧眉想了片刻,恍然道:“莫不是与吉安秦家结亲,儿子吃了官司的宋员外?”
季灵儿点头:“您知道?”
“轰动两地的事情我哪能不知,”张婶拊掌一拍,激动道:“宋家与人家结亲,反倒送了个冒牌货嫁过去,结亲本是结缘,女儿家的终身大事竟这般戏弄,报应不落在他们身上落在谁身上?我听说他家儿子被流放后没多久,被退回来的女儿也得了疯病,老两口遭不住连番打击,举家搬回别处了。”
季灵儿听着心中百感交集,喃喃自语:“报应么?”
兴许是吧。
张婶见她盯着人家大门思绪幽深,好奇问:“你如何认得宋员外?”
季灵儿淡淡开口:“机缘见过几面而已。”
张婶并不深究,兀自感慨:“要说还是那冒名顶替的姑娘有福气,小雀儿一朝飞上枝头,后半辈子穿金戴银,享不尽富贵哩。”
季灵儿笑了笑,侃道:“穿金戴银不也是小雀儿嘛。”
张婶没听出她话里的嘲谑,只当是玩笑,跟着笑起来:“你这张嘴可是利害,没错,飞上枝头也是雀鸟,变不了凤凰。”
宋员外举家搬迁,宅子转给旁人不奇怪,两人说笑着举步欲走。
偏巧,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妇人由丫鬟扶着缓缓跨过门槛出来,闯入季灵儿未及收回的视线里,杏眸霎时重染错愕。
“玉秀?”她失声唤出来,仍不敢确信。
那孕妇闻声微怔,循声看见是她,粉面上露出惊喜,忙扶着丫鬟的胳膊,紧走几步下石阶迎过来。
习惯性的“少夫人”只唤出一字,见季灵儿眼神示意,改口唤了声“姑娘”。
“姑娘怎会在此?”玉秀见到她颇为激动,声音都是颤的。
“路过。”季灵儿凝眸扫向她隆起的腹部,顾及着张婶在侧,没将话问太直白,“你不是嫁给那位了么,怎会从这里出来?”
“夫君买下了这宅子,如今是我父母和弟妹住着,我回来探亲。”
玉秀如今已能坦然自称“我”了,许是因为孕期身子丰润,眉目间透着安泰,还有几分往日不曾有的雍容气。
季灵儿望着她,恍觉不识。
玉秀笑意温软,又说:“既然到门前了,姑娘进去喝盏茶再走罢,我也有许多话想同姑娘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