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话语，像一个巴掌，打在唐僧的脸上。


    唐僧看着那个背影，那是一种彻底的，不加掩饰的决绝。


    他从地上站起来，僧袍沾满尘土。他没有再看那堆证明真相的白骨，他的眼睛里只有愤怒。


    他走向白龙马，在行李中翻找。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怒火。他拿出一张发黄的纸，一支干硬的毛笔。


    没有墨。


    唐僧看着自己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把食指放进嘴里，用力一咬。血珠从指尖渗出。他就用这血，涂抹在干硬的笔尖上。


    他跪在地上，把纸铺在石板上，以血为墨，一笔一画地写字。他的动作很慢，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带着他全部的愤怒。


    写完，他拿着那张带着血腥味的纸，走到孙悟空面前。他把那张纸，用力拍在孙悟空的胸口。


    “这是休书。”唐僧的声音没有起伏，“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徒弟，我也不是你师父。这张纸就是证明，天地鬼神都能看见。”


    他盯着孙悟空，像在看一个仇人。


    “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你如果再跟着我，我就念那个咒语，念一天，念一夜，直到你死为止！”


    孙悟空低下头，看着胸口那张沾着血的纸。那上面的字，让他胸口发闷，一股火气从脚底冲上头顶。


    他慢慢地，把那张纸从胸口拿下来。


    他的手，在抖。


    他看着纸上的字，忽然笑了。


    “呵……呵呵……”


    那笑声一开始很低，然后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响彻整个山岭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笑声里，是无法言说的悲凉和怒火。


    “俺老孙给你降妖除魔，给你开路，在你眼里，却是一个杀人凶徒！”


    他抬起头，眼睛看着唐僧。


    “你这和尚，分不清好坏，认不出真假！这个师父，不当也罢！”


    他手掌用力一握，那张休书，在他手心化成了粉末，从指缝间散落。


    孙悟空最后看了唐僧一眼。那一眼，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就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关系。


    他转过身，双腿一蹬，身体冲上天空。一声巨响在他身后炸开，他的人已经化作一个小点，朝着东胜神洲，花果山的方向飞去。


    没有回头，没有道别。


    看着那个消失在天空尽头的金色小点，唐僧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动他宽大的僧袍。他的心里，忽然空了一块，闪过一丝说不出的感觉。但这感觉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走了好。


    这个不听话的妖猴走了，西行的路上，就少了一个随时会杀人的祸害。


    唐僧吐出一口气，他整理了一下僧袍，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庄重。他转身，准备上马继续赶路。


    旁边，那匹一直沉默的白龙马，把所有事情都看在眼里。


    它看见了那堆被唐僧无视的白骨，看见了唐僧咬破手指写下休书时的样子，也看见了孙悟空从希望到绝望，最后彻底死心的过程。


    愚蠢。


    虚伪。


    这就是观音菩萨让他放弃龙的身份，侍奉的取经人。这就是所谓的天庭佛门，所谓的慈悲，所谓的普度众生。


    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个叫六耳猕猴的“巡水使”说的话，又一次，清晰地在它脑中响起。


    “天庭欠龙族的，佛门欠你的，总有一天，要全部讨回来。”


    “西行的路，藏着颠覆这一切的钥匙。”


    白龙马低下头，用脸蹭了蹭唐僧伸过来的手，样子很温顺。唐僧满意地拍了拍它的脖子，翻身上马，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只是，他没有看到。在那双温顺的马眼深处，怨恨和冰冷的火焰，正在无声地燃烧。


    这西行的路，确实还长着呢。


    ......


    孙悟空驾着筋斗云，在天上漫无目的地飞。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的脑子很乱。那张写满字的纸，那句“恩断义绝”，还有那个和尚的脸，不停在他眼前晃。他胸口堵着一股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难受。他很愤怒，这股怒火没有地方发泄。他想对着天空大吼，想问问这满天神佛。凭什么俺老孙护着那个凡人，最后却被赶走？凭什么吃人的妖怪没事，俺老孙却要背上杀人的罪名？这天道不公，这佛法不仁。


    五百年的镇压他都扛过来了，这几个月的西行路，却让他觉得比吃铜丸铁汁还难受。回花果山吗？他不能回去。他没脸告诉那些猴子猴孙，他齐天大圣被一个凡人师父赶回来了。


    他心里正乱，忽然注意到下面有一座荒山。山里有一股熟悉的妖气。他停下云头，朝着山岭深处看去。


    一个身影从荒山里飞起，拦住他的路。来人穿着布衣，背着手，神情很平静。孙悟空认出了他身上的气息。就是他。在鹰愁涧，他自称巡水使。在白虎岭，他用声音挑拨自己。孙悟空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是这个妖怪在背后捣鬼。


    六耳猕猴开口说：“大圣，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这妖怪！”孙悟空的怒火有了目标。他全身妖气爆发，手中的金箍棒变长变粗。“原来是你害我！”他大吼一声，举起金箍棒就朝六耳猕猴砸去。他要用这一棒，把这个算计他的混蛋砸成粉末。


    六耳猕猴站在原地，没有躲。他看着砸下来的金箍棒，摇了摇头。他说：“大圣，你错了。”


    金箍棒停在六耳猕猴头顶一尺的地方。狂风吹动他的衣服。


    “我没有害你。”六耳猕猴继续说，“我只是让那个和尚自己选。在白虎岭，我变成村姑给他送饭，他信了。我变成老妇人找女儿，他也信了。我最后变成老头找妻女，他还是信了。我只是让他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


    他看着孙悟空：“是你打死了‘无辜百姓’，还是他自己选择相信你打死了无辜百姓？是他自己的愚蠢，让他念了咒，写了那份文书。”


    孙悟空握着金箍棒的手开始发抖。他心里的火气一下子灭了大半。他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


    六耳猕猴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他不再装作同情。他说：“大圣，你还没看明白？西天取经，从头到尾就是佛门的一场骗局！”


    “骗局？”孙悟空重复着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