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自那天书房里半是撒娇半是强求地“敲定”了东京之行后，颜思月的雀跃便从一种飘忽的精神状态，迅速凝结成型，具象成为转发给宋闻璟的带着可爱表情包的各类信息，以及各种旅行攻略的链接：


    箱根温泉旅馆的汤景预览，正对富士山的私汤露台，东京塔的浪漫夜景，等等。


    ［小叔小叔，上次我和泠泠去吃了这家怀石料理。］


    ［附近好像还有一家果子铺，招牌是草莓大福，我还没吃过，我们去尝尝吧。］


    ［啊，还有还有，这家温泉旅馆正对富士山的私汤房型好难订，我去问问我在东京工作的朋友，让他帮帮忙……］


    这次附上的是旅店官网截图，静谧的日式庭院，氤氲的温泉池，水汽缭绕，意境幽远。


    窗外树影被午后的阳光拉得细长。


    信息提示音叮咚作响，手机屏幕不断亮起又暗下，在宋闻璟处理如山工作的时间间隙跳出来，屏幕的光映亮在他眼底淡淡的倦色。


    宋闻璟的目光刚从一份冗长的报告上移开，认真看着屏幕上跳跃的文字和图片。


    她的快乐和期待好像夏日里不断充气膨胀的气球，轻盈又饱满，那些鲜活的、带着甜腻气息的文字从屏幕中溢出。


    然而，沉厚的文件、冰冷的数字和亟待决策的压力便无声而迅猛地涌来，将他重新吸附、压缩，沉回那片密不透风的领域，情绪被迫压缩成最简练的回应。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秘书室的电话铃声恰时响起，他最终只敲下几个字，便起身去参加今天的第四场会议。


    ［嗯。］


    ［不错，就这个吧。］


    ［都听你的。］


    回复简短、克制，带着他平日里特有的、淡淡的语气，像投入滚水中的一块凉冰，瞬间凝固了手机另一端的雀跃。


    颜思月抱着膝盖坐在卧室床角的羊毛地毯上，看着屏幕上那几行冷冰冰的方块字，指尖抵在冰凉的手机边缘，无意识地蜷缩一下。


    屏幕的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


    某种细微的、隐秘的失落。


    她觉得自己的话像是一句句投入湖心，起初几颗，还能听到“扑通”一声，而后迅速被平静的水面吞没，很快消失不见。


    后来，话多了，深潭却沉寂下去，连一丝波澜都吝于显现。


    她的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她发出去的一条条带着雀跃尾巴的消息，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无人认领。


    她并不迟钝，能清晰感觉到他字里行间透出的疲惫和……某种无形的屏障，她的小叔，现在是那个被层层文件包裹的、难以触及的宋闻璟。


    “啪”的一声，气球破了。


    微妙的、飘飘忽忽的泄气。


    颜思月对这种并不刻意、又客观存在的疏离感并不陌生。


    许泠常说，颜思月是带着父母的期待所降生的孩子，家里将她宝贝在真空罩子里养活，高高捧起，怕摔着跌着、磕着碰着，将她轻轻放下，又怕她呼吸不到清新淡香的空气，小心翼翼，周全备至地呵护着。


    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


    除了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吃顿热乎的团圆饭。


    团圆。


    这两个字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书本里被赋予过多虚妄意义的符号，轻飘飘的。


    她不屑于所谓“我不要很多钱，我要很多爱”的无病呻.吟。


    她要钱，很多很多钱，不断上涨永不停歇的银行余额，永无止境的钱，没爱也行，孤独终老、六亲不认也不错。


    但……


    宋闻璟是不同的。


    他让她在陌生的家里有了“归属”的实感，他为她划出了一片不容任何人侵犯、独属于自己的的“领地”，也是他让她知道，逢年过节，真的会有人陪她一起认认真真做一大桌子菜，真的有人会配合她偶尔有些孩子气的突发奇想，买回毛茸茸的玩偶，笨拙又认真地装扮屋子。


    两双碗筷，两把餐椅。


    一日三餐，一年四季。


    她贫瘠的记忆里，一切关于“团圆”的具体图景，底色都是宋闻璟。


    但宋闻璟是笨蛋。


    她是小聪明蛋。


    她心里清楚得很，流水的银子，铁打的小叔。


    家里那些全球限量的手工包，隐退十年的大师手工裁制的娃娃小礼裙……哪一样都是建立在宋闻璟不知疲倦的工作上才有的。


    她把脸埋在膝间。


    她理解他的忙碌，只是，偶尔也会希望……自己能在他忙碌的生活里占据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角落，让他能暂时卸下重负，看看她的风景。


    /


    云层遮挡日光，滤过机场贵宾室巨大的幕墙，引擎的嗡鸣声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模糊成沉闷的背景音。


    因为天气原因，航班延误了一个小时。


    颜思月陷在沙发椅里，把平板放在腿上看综艺，抱着一杯奶茶，偶尔转头望向身旁的宋闻璟。


    侧影挺拔，西装寸寸裁剪得恰到好处，他正打着电话，膝上摊着轻薄笔记本，手指偶尔在触控板上滑动、轻敲，神情严肃，只“嗯”、“哦”地应着，目光一直未能离开屏幕。


    听起来像是工作遇到问题，她不好打扰，却没忍住凑近他，看一眼屏幕上的内容。


    是一份全英评估报告。


    宋闻璟专注着。


    忽然，那股熟悉的、带着点花果甜调的馨香侵入他的感知范围。


    宋闻璟敲击触控板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一边应着电话里的人，一边安抚似的抬手揉揉她发顶，而后收手。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电脑屏幕上，动作自然极了。


    颜思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停顿。


    她歪着头看他，候机厅的顶灯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显得专注冷静。


    她犹豫片刻，故意又凑近几分，近得几乎能看清他褐色瞳孔下的不规则纹路。


    意识到她的靠近，宋闻璟呼吸微滞，不着痕迹地往后靠，继续回应电话里的人：“嗯，改好后发给我。”


    见他没什么反应，颜思月也便觉得无趣，退回自己的沙发椅上，继续看平板。


    宋闻璟挂断电话，合上笔记本，无奈捏了捏眉心，再次伸手揉她脑袋：“登机了。”


    行李托运方才就已经办好，颜思月只随身背了一只小包，里面放着补妆用的化妆品和平板电脑。


    宋闻璟顺手接过，将她的小包挎在臂弯处，另只手虚虚扶在她身后，往登机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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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体的超大客机，空姐看过登机牌后，引路带他们到头等舱。


    两个相邻的位子，空间足够宽敞，也足够私密。


    颜思月继续看她下载的综艺，宋闻璟则重新查看方才的报告。


    过了好半晌，颜思月安静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再指向一旁：“小叔，好漂亮。”


    宋闻璟的目光抬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投向舷窗外。


    云海苍茫，落日盛大。


    夕阳余晖在天际起伏的边缘镀上一层熔化的金箔，云层仿佛都烧起来，瑰丽又寂寥。


    他问她：“想拍照吗？”


    却已经拿起手机。


    颜思月笑着靠在框下夕阳的舷窗，摆好姿势，宋闻璟像已经做过许多次一样，打开实况、放大、构图、连拍、各种角度连拍，做完这些，自觉递过来给她看。


    “小叔你技术越来越好了！好厉害！”


    “是思月有耐心，每次都认真教我，不嫌我学的慢。”


    说罢，他目光收回一些，隔着可升降隔板在她映着霞光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的眸光里倒映着夕阳的微光，穿透他周身的忧郁。


    颜思月身上盖了块灰色毛毯，简单p完图后发了朋友圈，之后就安静歪靠着身体看窗外翻涌的云层。


    看见她额前有一缕发丝垂落遮挡在颈侧，宋闻璟安静抬手，极为珍视地将那缕发丝别至她而后。


    颜思月一怔，转头与他对视时，他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半晌之后，他将iPad扣下，摘下眼镜，捏了捏因疲倦酸困的眉心。


    轻微的窸窣声传来。


    他微微侧目，只见颜思月的头随着飞机的轻微颠簸，正一点、一点地，不受控制地朝他这边歪斜过来。


    她的呼吸均匀绵长，显然已经睡着了，柔软的发丝有几缕拂过他挺括的西装肩线。


    宋闻璟的呼吸微微凝滞，却没有退开，只是任由她越靠越近。


    她的身体失去支撑，遵循着重力，轻轻地、毫无防备地，向左侧倾斜。


    最终，额角抵上一个温热的支撑点。


    他的肩膀，此刻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小小的头颅就枕在那里，发丝有几缕蹭到他的下颌。


    宋闻璟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攥着眼镜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应该推开她。


    之前分明与她谈过，男女有别。


    可……


    他的目光不自觉放柔，落在她睡着后毫无防备的信任姿态。


    理智与情感，责任与某种早已开始悄然滋生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渴望，在胸腔里剧烈地撕扯，心脏在撞击。


    可身体却背叛地佁然不动，这种被依赖的、隐秘的满足感，让心底克制的某处无声地裂开了一条缝隙。


    是不合时宜。


    是不合规矩。


    合心意就好。


    他极为缓慢、近乎屏息地侧过头，抬起另一只没有被压住的手，小心翼翼拉下她身侧的遮光板。


    光线被隔绝了大半，机舱里陷入更深的昏昧。


    收回手时，指腹停留在她柔软温热的脸颊，轻轻摩挲，久久没有松开。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