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后来的后来，他学会了自我宽慰。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切并非由他一手造成。黎越的死、他自己的结局、苍梧的劫难、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他蓄意推动的结局。


    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盘桓不去——


    如果当初不曾建议黎越前来扶桑？如果当初在轩辕神殿布下更多守卫？如果那夜没有转身离去，而是留下将误会说清？


    又或者，再往前……


    如果他与她，从未相遇？


    ……


    苍梧山巅，尸横遍野她手握重虞剑，美丽脸庞被鲜血与火光染红，脚下是黎越冰冷的尸身。


    业火焚天。她望向他，眉目间凝着森然的恨与绝望。


    青胤说：“没有王血，你驾驭不了重虞剑，它会反噬灵力，直至你力竭而亡……放下剑吧，否则你会死的。”


    她手一松，重虞剑铿然坠地。


    他唤她：“幽媓……”


    话音未落，她却忽然步步奔来，扑入他怀中。


    他浑身僵硬，心绪如潮——


    她杀了黎越，焚毁神殿，夺剑杀人……


    他还在犹豫什么？是什么在胸口隐隐作痛？又是什么拦住了他执剑的手？


    她忽然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她从未对他说过这句话，也从未如此刻般认真。


    他在僵立中逐渐颤抖。风啸火泣，她的话语很快消散在轮回尽头，唯有那句刻入他噩梦的低语残留下来：


    “……可我更恨你。”


    匕首刺入胸膛的刹那，记忆明灭不定。远处仿佛传来尘世喧嚣——街市人声、灯火笑语、洛水潺潺，还有他曾许下的愿：“阎罗窃岁，仙神借寿，与卿同守人间烟火。”


    低头，却只见一片绯红，血透青衫。


    伤口处传来从未有过的剧痛……痛彻心扉。


    ……


    ……


    有风雪呼啸声，青胤从梦中醒来。


    他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看见的是她的面庞——眉睫沾雪，苍白而憔悴。


    幽媓松了一口气，庆幸道：“你终于醒了。”


    青胤茫然了一会儿：“这是什么地方？”


    “刚才逞英雄，现在失忆了？”幽媓没好气，“这里是我造出的幻境。”


    她抬起头望了眼四周，道：“噬梦妖吸食了太多活人精气，又结合你的精神力制造出了巨大幻境，她引我在梦里杀你，损了我灵力，所以我现在没办法带你出去，不过倒是能先造个幻境保命。”


    这个幻境里，风雪弥漫，冰冷彻骨。


    是雪原。


    也是极夜城，是她的故土。


    青胤撑着身子坐起来，胸口传来剧烈疼痛，幽媓扶住他道：“你方才伤的不轻，我用灵力护住你心脉，还能撑一段时间，不要乱动。”


    青胤抬眸，望着她，神情专注。


    幽媓不知该说什么。


    脑海里闪过那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她轻咳一声：“来之前噬梦妖骗我说这里是你的梦境，但如今看来……好像不是？”


    青胤移开目光，垂眸不语。


    幽媓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眼睫一颤。


    幽媓沉下脸。


    “青胤。”她语气不善。


    他察觉到了，于是抬眸看她，四目相对，那雪山湖泊半的眸底忽然漾起清澈笑意。


    “你指什么？”青胤问。


    幽媓无语。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装。


    “关于你的那个预言，还记得么？”她问。


    “什么预言？”他笑。


    “……重生的那个。”


    他“哦”了一声，又问：“怎么了？”


    幽媓失去耐心了：“别装了，你其实早就已经重生过一次了，对不对？”


    他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半晌笑道：“那你呢？”


    “我也是。”幽媓小声道。


    他毫不意外地点头：“嗯。”


    幽媓：没了？不多问点什么？


    他刻意回避，她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恨我么？”


    其实她并不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青胤记忆中的场景和她的记忆有很大出入，但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得出，在他的记忆里，两人最后也没落得什么好结局。


    他醒之前，她一直犹豫纠结，想问又不敢问。


    如今问了，倒是轻松了。


    青胤勾起唇角。


    “爱妃多虑了，”开口就是雷击，“爱妃终于记起你我前世情深，孤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恨呢？”


    幽媓：“……”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她在原地石化了几秒，然后正襟危坐：“你说的这个前世情深……要不你再展开说说？”


    青胤挑眉。


    幽媓说：“是这样的，我只记得你捅了我一剑。”


    青胤：“……”


    他差点就要坐起来：“你说什么……”


    “别急，你先别急，刚才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幽媓赶紧扶稳他，严肃道，“我们两个对前世的记忆似乎不太一样？在我的印象里，你我立场不同，没说过几句话就大打出手，然后你杀了我……你呢？你又记得什么？”


    青胤无奈道：“和你相反。”


    “……好吧。”


    幽媓其实也早有预料。


    他前世应该和她交集很深吧？毕竟她都看到了。


    但他好像不愿意多提，她也不好细问。


    算了，既然都过去了，那就不问了。过好这一世才是最重要的。


    她继续护住他的心脉，闭上眼睛。


    耳畔唯有风声猎猎。


    青胤却在此刻开口：“幽媓。”


    “嗯？”


    “有件事，我想向你坦白。”


    幽媓睁眼，对上他沉静的眸光。


    心弦微动：“你说。”


    他唇角泛起苦涩的弧度：“我想告诉你，我曾深爱过一位女子。”


    “……”


    “我与她命运交织，情意深重。我娶她为妃，却未能护她周全。我伤她至深，终至……死别。”


    幽媓垂眸：“别想了，都过去了。”


    “不，”他执起她的手，“你听我说完。”


    天地苍茫，他停顿片刻，继续道：“但我从不后悔与她相遇。我悔的，是至死都未曾对她吐露一句爱意。我自以为是为她好，却始终不懂她心之所向，恨之所起……我恨自己，从未真正懂她。”


    幽媓眼睫轻颤。


    “在那之前，我本以为自己已永无弥补之机，但或许是上苍垂怜，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握住她的手，也握紧她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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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问她……还愿意原谅我么？”


    幽媓垂着眼睛，眼底酸涩，一路涩到心尖。


    好沉重的感情，沉重到她不敢面对，她在想还好自己没经历过那些，和心爱之人反目成仇，生死相对，那该有多难过啊，她和他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


    但没关系，那是上一个轮回。


    过去了，就过去了。


    这次也不会了。


    于是她眉眼化开如云散月现，笑意嫣然：“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但如果我是她，肯定不会怪你。”


    他凝望着她，像凝望前世所有的遗憾。


    然后他也笑了。


    他说：“好。”


    ……


    与此同时，苍梧神殿。


    斧凿声阵阵，松苓花叶飘落，暴雨如注，可周围仍是火光一片，人影憧憧。


    相胥负手而立，神情冷峻地注视着侍卫们砍树，身后站着一个沉默的身影，正是临奚。


    有侍卫快步上前，道：“王爷，奚公子，大司命派人来传，说我们深夜在神殿里伐树，会惊扰神明……”


    相胥冷笑道：“本王是受王上的指令行事，你去回了祝由，就说他若有意见，来日在御前参本王一本。”


    临奚垂目不语，他看向脚边被侍卫们架着跪在地上的凌芝，心中冷笑。


    凌芝抬眸与他对视：“你们的王上会死。”


    她用自以为最恶毒的话去攻击他。


    临奚挑眉：“是么？”


    他混不在意地移开目光，甚至有点期待。


    半个时辰前，他闯入这位潼尧公主的住处，把她从睡梦中提来问审。凌芝一开始咬牙不肯承认，但架不住被幻术折磨，才吐露真相——


    原来她和噬梦妖同流合污，在扶桑王服下的茶水里滴入噬梦妖的血液，借此使青胤陷入长眠。


    噬梦妖是为了报复幽媓和临奚。


    而凌芝是真想杀了青胤。


    临奚暂时无法奈何噬梦妖，只能从她的同伴下手，凌芝为他所催眠，浑浑噩噩地说出，噬梦妖的同伴其实是大祭司殿前这棵松苓花树。


    树妖受伤过重，只能变回原身。噬梦妖怒极，认为这都是因临奚和幽媓而起，便欲杀他们泄愤。


    ……真是恶人先告状。


    但为了引出噬梦妖，便先伐断这棵松苓花树吧。


    临奚抬眸，瞥了眼相胥。


    风急雨繁，相胥伞下的背影略显萧索。


    关于鬼神之事，相胥一向极信任他，即使今晚他提出要去神殿伐树这样听起来略显荒唐的要求，相胥也没有疑议，甚至还冒雨和他一起前来。


    有时临奚想，相胥对他的信任，是不是有些过了？


    如此身居高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为何会对他报以如此大的信任？就好像……他是他的亲生子嗣。


    但临奚知道，在摄政王面前奢求亲情，是笑话。


    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如此狠心，何况是对自己这个义子，何况……


    自己只是他捡来的一把刀。


    “你这几日去哪里了？”相胥忽然问。


    临奚回过神来：“去办些私事。”


    相胥默了片刻，没有多问：“尽快办完。神殿这边还需要你来看紧。”


    临奚垂眸：“是。”


    ……


    与此同时，幻境中的二人忽然察觉到一阵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