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季宅时，天色已近黄昏。


    雕花铁门缓缓打开，季昀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主宅门廊下的两道身影。


    季明远和沈厉云竟然都在家。


    “小爸，爸，你们怎么都在？”


    季明远的视线先是落在季昀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确认他完好无损，随即目光越过他，看向傅凛。


    那眼神极其复杂。


    沈厉云倒是神色如常，对着季昀点了点头。


    “回来就好。”


    “先进屋吧。”


    季明远率先转身，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


    晚餐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季明远吃得心不在焉。


    沈厉云倒是如常地给季昀和季明远夹菜，还试图活跃气氛，但那无形的低气压依旧盘旋不去。


    季昀心里嘀咕：【难道小爸还在为我偷偷跑出国的事情生气？】


    【不对。】


    他瞥了一眼傅凛。


    【这次似乎是冲着哥哥去的。也对，小爸一直不乐意我俩在一起。估计现在心里还憋着气。】


    季昀正想着，季明远已经用完餐放下筷子。


    “傅凛，跟我来书房一趟。”


    傅凛平静地起身：“好。”


    季昀下意识想跟上，却被沈厉云按住了手腕。


    “他们说神界的公事，机密。你陪我再吃两口。”


    季昀只得按捺下心头的不安，看着傅凛和季明远前一后上了楼。


    书房门一关，季明远抬手便布下了一道隔绝内外的结界。


    “南海秘境比想象中更凶险诡异。我几经周折找到神君隐居的洞府，却只遇到了一个看守洞府的仙童。”


    他顿了顿：“那仙童说，他师父为了镇压秘境深处暴动的上古凶兽，早在三年前便已神陨。”


    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傅凛站在原地，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


    许久，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竟是一片近乎死水的平静，甚至还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露出一抹惨淡至极的笑。


    “没关系。”


    傅凛看向窗外，薄唇轻启：


    “我这副残躯用天材地宝养着，或许还能撑个两三年，够了。”


    “活两三年就够了？！”季明远猛地拔高声音，眼底涌起怒意和痛心。


    “你就不能离阿昀远点吗？只要你不再踏足凡间，他不上神界，两界相隔，你的神力就不会再被吸走，两个人各自好好活何尝不是一种……”


    季明远说不下去了，声音带着点哽咽。


    “你想死就死，你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两三年对已经觉醒神族血脉的阿昀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你让他以后漫长的生命怎么过？”


    傅凛长长的睫毛垂落，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我不会让他煎熬的。”


    “等到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我会取走他脑海里所有关于我的回忆。这样，他就不会难过了。”


    傅凛努力保持着平静，但指尖微微颤抖。


    他从来就不是个无私的人，他偏执、占有欲强。


    他希望季昀一辈子都记得他，一辈子都爱着他。


    可他左思右想，发现自己更舍不得季昀难过，哪怕代价是自己被爱人永久遗忘。


    爱和心疼，终究是战胜了那点可笑的占有欲。


    季明远震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骂他疯子，还是该为他这番深切入骨的爱意感到悲哀。


    ……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傅凛和季昀的关系得到了家里的认可，两人同进同出，蜜里调油。


    但季昀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傅凛变得很容易疲惫。


    尤其是每次与他亲密之后，哪怕只是简单的拥抱和亲吻，傅凛总会找借口独处一会儿，或是借口处理公务待在书房，而每次从书房出来，他的脸色总会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倦怠。


    夜晚，卧房。


    浴室里传来水声，季昀坐在床上，决定等傅凛洗完澡就好好盘问盘问他。


    “哥哥，你好了吗？”


    傅凛已经进去两个小时，却还没出来。


    “哥哥？”


    季昀直觉不对，迅速起身推开浴室门，竟看到傅凛滑坐在地上，双眸紧闭。


    季昀惊惶地冲过去将他抱在怀里，触手一片冰凉。


    他慌忙调动起体内神力，笨拙地往傅凛体内输送。


    好在傅凛很快醒转，他强撑着坐了起来。


    “可能是之前的伤没好全，没事，再养养就好了。”


    季昀根本不信这套说辞。


    【明明就是越来越严重了。】


    但无论如何追问傅凛，他都死活不改口。


    书房。


    “小爸，傅凛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季昀盯着季明远的眼睛，不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他最近身体很不对劲，上次还在浴室晕倒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季明远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抬手揉了揉季昀的头发。


    “瞎想什么？他之前神魂受损严重，本来就需要时间慢慢调养，虚弱些是正常的。你别整天胡思乱想。”


    他目光落在季昀脸上，思索着说些什么来赶紧转移话题。


    “不过提到傅凛，说起来，你和他，也算有一段歪缘。”


    季昀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歪缘？”


    “嗯。”


    季明远笑了笑。


    “傅凛这家伙，别看现在一副……嗯，样子。以前在神界可是出了名的冷漠孤僻，周围恨不得用神力隔开一道警戒线，一个朋友也没有。”


    季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傅凛这家伙在外人面前确实冷得要命，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那小爸你是怎么和他成为朋友的？”


    季明远轻轻叹了一口气，眸光悠远，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你小爸我当年可是青丘最好看的一只九尾狐，年少时顽劣，偷偷跑出族地玩耍，不慎落入陷阱，是傅凛路过救了我。”


    他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那时是地位尊崇的神尊，见我根骨不错，又生得可爱乖巧，便把我带回了九重天，亲自带在身边教养，说是要培养我成为神族的大祭司。”


    “那些年，我跟着他修行、历练，甚至一同出征平定魔乱。这般相处之下，才入了这位神尊大人的眼，成了好友。后来我遇见了你父亲……”


    季明远眼神温柔了一瞬。


    “便辞别神界，嫁来了凡间。”


    “女娲娘娘或许是见傅凛身边始终无人，又见我与他关系亲近，便误以为他钟情于我这一类的相貌性情，只是碍于身份不能言明。于是娘娘便在我怀着你时，施了点造化神通。”


    季明远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季昀的眉眼，语气带着些无奈的怜爱。


    “她让你尚未出生便容貌肖似于我，又依着傅凛的喜好细微调整。本是想讨他欢心，觉得你长大之后，或可成为慰藉他孤寂漫长神生的一点念想。”


    “可傅凛那家伙……”


    季明远摇头失笑。


    “他得知后竟动了怒，说什么‘明远是明远，他是他，岂可混为一谈？这般自作主张，实属荒唐’。所以，除了你满月时他碍于情面不得不来喝了杯酒，之后这么多年，他从未特意来看过你一眼，近乎避嫌。”


    这确实像是傅凛会干出来的事。


    固执，骄傲，不肯接受任何形式的“替代”或“安排”。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缘故，哥哥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过。”


    季明远笑了笑。


    “也许是忘了吧。”


    季昀哼了一声。


    “这姻缘也算天注定，要是他没那么固执，说不定我们早就相识相知。不行，我得去质问他。”


    嘴上说着怨怪，季昀眉眼仍是笑着的，明显是没生气。


    “去，小爸支持你。”


    这老混蛋把他宝贝儿子拐走了，合该多骂两句。


    季昀转身打算离开书房，却在门口处顿住，状似无意地开口。


    “对了小爸，哥哥似乎能听见我的心声，平时想整点恶作剧逗逗他都不行。你有没有法子让他听不见？”


    虽然傅凛承诺关闭读心术，但季昀现在谁也不信。


    “读心术？”


    季明远蹙了蹙眉。


    “我先前在你体内放了狐神骨，按理说读心术应该对你无效才对。”


    “狐神骨？”


    季昀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他们到底瞒着他做了多少事情？


    季明远点点头。


    “当初我怕傅凛继续用神力追踪缠着你，便叫人暗中往你身体里注入了狐神骨。那是玄天九尾狐的脊椎骨，能隔绝气息，躲避任何人窥探之术。”


    季明远揉了揉太阳穴。


    “也可能是结契后狐神骨将傅凛纳为自己人，所以才出了问题。我教你怎么再度启用它。”


    季昀敛下眸子里的暗色，笑着点头。


    “好。”


    或许是有着狐族天赋加成，对于季昀来说，操控狐神骨的法诀并不难，他没两下便运用自如。


    再三向季明远确认体内的狐神骨已经完全启用，季昀才肯离开书房。


    “晚安，小爸。”


    门在身后关上，书房内的光线被完全阻隔在门后，走廊里没有开灯，季昀的脸沉在阴影里，笑意瞬间消散。


    小爸有事在瞒着他。


    不对，应该说，所有人都在瞒着他。


    到底是什么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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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昀将视线挪到自己卧房，傅凛此刻正在里面等着他回去。


    但无论是什么，都一定和哥哥有关。


    季昀沉默地站在走廊里，一时间有些迷惘。


    他这辈子最信任的三个人现在都在骗他，他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


    他甚至不敢回卧房，他害怕看见傅凛对着他强颜欢笑的脸，害怕听见他百般遮掩的拙劣谎言。


    季昀额上的发丝盖住眼眸，他背靠着墙面，略仰着头出神地看着走廊的天花板。


    冷清清的月光从走廊尽头的落地窗照射进来，月色堪堪停在他脚前，偏偏没能照亮他。


    轻微的响动从左面传来，季昀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阿昀，怎么一个人在走廊？”


    季昀回首，傅凛拉开了房门，温暖的灯光从他身后的房间内争先恐后地涌进走廊，将一片暗色染上暖光。


    傅凛穿着白色针织衫，站在一片暖光之中，身上的锐利全都被一团暖光揉碎。


    季昀有一瞬间恍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傅凛就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从前他只以为是在装可怜，如今想来，傅凛从前是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却像是磨干净刺的刺猬，只剩下柔软的躯体。


    “怎么了？是不开心吗？”


    傅凛抬脚朝着季昀走来。


    季昀迅速垂下眼眸，深吸一口气。


    再抬眼，眼底带上了几分佯装的怨气。


    “当然不开心，某些人忘了当初和我的一段缘，要不是听小爸提起，我现在还不知道呢。”


    傅凛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季昀在说什么。


    “一段缘？”


    季昀没好气地朝着卧房走去，傅凛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当初女娲娘娘特地将我的面容按照你的喜好来捏造，这不就是我们曾经的一段缘吗？你倒好，不领情就算了，还避嫌，这么多年没来看我一次。”


    房门被傅凛关上，季昀没好气地坐在沙发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傅凛好笑地走过去揉了揉季昀的脑袋，煤球蹭过来，在季昀腿边窝着。


    “原来阿昀是在气这个。”


    季昀气鼓鼓地拂开傅凛的手，把煤球抱起来撸猫，一副赌气的模样，不肯看傅凛。


    “你是不是早把这件事忘了？”


    傅凛坐到季昀身旁，目光一秒都舍不得离开眼前的少年。


    “当然记得。”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提！”


    傅凛笑了笑，眼睛弯弯。


    “原来阿昀是在气这个。”


    “因为我不希望阿昀将我对你的爱归咎于这张皮相。”


    “阿昀确实长得很符合我的审美，但我对你的爱意并不源自于外貌。”


    “我爱你，与你的容貌无关、与你长得肖似谁无关、与谁曾给我们牵线无关，我们的缘分，是我一寸一寸亲手与天争来的，和其他任何人无关。就算没有女娲的插手，我仍旧会爱上你。”


    “我爱你，只因为你是季昀。”


    季昀撸猫的手顿住，僵硬地停在煤球的背上。


    煤球感受到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自己背上，它好奇地回首看向自己的主人。


    季昀用力眨了眨眼，却仍旧无法阻止眼泪落下。


    他不敢抬眼，他开始害怕看见爱人的眼睛。


    温热的触感落到脸上，傅凛轻轻替他擦掉了眼角的泪珠。


    “怎么哭了呢？”


    语气轻柔得像叹息，又带着无限的怜爱。


    季昀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猛地一把抱住傅凛，手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像是要将他融入到骨血中去。


    “哥哥。”


    他开口，嗓子已经哑了。


    傅凛猛地被抱，身子惯性地朝后仰了仰。


    随即抬手揉了揉怀中少年的头发，眼里是止不住的爱意和宠溺。


    “我说这些是希望我们阿昀开心，怎么还说哭了？嗯？”


    季昀没回答，只是闷着声音又喊了一句。


    “哥哥。”


    “我在。”


    季昀紧紧抱着怀中人，忽然觉察傅凛比从前瘦了许多。


    他倏忽开始害怕，怀里的人会不会某天就消失不见了。


    “哥哥。”


    “我在。”


    “哥哥。”


    “我在。”


    傅凛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回应季昀。


    手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来回轻抚，安慰着怀里忽然变得敏感的少年。


    “哥哥，你会一直在吗？”


    傅凛安抚少年的动作一顿，只一瞬便轻笑着回话。


    “当然，哥哥一直在。”


    季昀没说话，只是抱着傅凛的动作又紧了紧。


    他觉察到了那一瞬的停顿。


    哥哥在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