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暗访


    洛雪说的这个地方，程锋两年前来过，印象里是个拳场。


    和七区那种拿了赌博牌照的地方不同，在六区安全区内经营赌博场所非法，而拳场经营者钻了个空子——既然明文规定不能赌拳，那就不打拳，改成生存挑战。于是乎兽人、半兽人、血族、异变猛兽纷纷被塞进八角笼，还有人类，各种混战，总之怎么刺激怎么来。


    观众不明着下注，而是在进场时，根据不同赔率买不同席位的电子票。比赛结束后凭电子票去领礼物，领完礼物出门右拐，街边一溜店铺高价回收，形成一条完善却不违法的赌博产业链。


    有金流的地方一定有钱赚，黑市贩子们聚集在此，乐此不疲地向那些从礼品兑换店里走出来的赢家兜售商品。至于商品种类，只有顾客想不到的，没有他们搞不到的。两年前来的那次，程锋曾亲眼见过一黑市贩子卖了辆和自己坐骑同款的核电摩托，车身上还喷着安防局十二分局的字样。


    回去一查电机号，是十二分局报损的二十辆中的一辆。但那车崭新崭新的，完全不存在报损的理由。隔天开会时他提了一嘴这事儿，结果晚上一回家，发现屋里跟特么遭贼了一样，被翻得乱七八糟。墙壁、天花、沙发、床铺、厨房、卫生间，到处泼满了油漆。


    他连夜赶回六区，把十二分局局长从床上薅起来，摁着那颗光秃秃的脑袋撞碎房子里的每一块玻璃！恶人就得恶治，他一直遵循这个处世原则。


    处罚？蹲七天禁闭罢了——光头因伤退休，接替光头职位的，是总局局长的亲生儿子。


    就职典礼上，当所有人都簇拥着新局长、夸赞其“年少有为”时，他则躺在禁闭室的铁架子床上，默默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痕。有时候不得不认清自己的身份，身为血族混血，想要在人类社会立足，成为某人手里的一把枪无可避免。他用生存的智慧来说服自己：一切选择都是对的。事实也证明他走上了比其他同类更光明顺遂的道路，只是偶尔会在夜深人静之时，胸口依然会悄然蔓延出一丝丝空虚感。


    然而空虚很快就会被责任感所填满：为孤儿院提供资金支持，为小雨寻找药品，尽自己所能的为洛雪和镇上的人提供庇护。乍一看是他们需要他，实际上是他更需要他们的信赖与依靠，是他能坚定地走到今天的动力所在。


    有了必须履行的责任，他就不必像阿迪那样，用毒品的致幻效果来让自己相信，血族荣耀真的存在。他抓过的血族，几乎每一个都会沾染不同种类的毒品，有些是元初代为了便于控制，给他们从小注射，有的是为了提高“战斗力”，自愿把身体交给“黑洞”。而黑洞之所以被称为黑洞，全因其吞噬一切的霸道功效，停药即死的魔咒也迫使使用者不得不穷尽一切手段搞药，无形中加剧了人类对血族的排挤和鄙视。


    此时此刻，正有一名黑市贩子凑到程锋身边，呲着黑黄的牙齿，故作神秘地向他兜售违禁品：“老板，今天发财了吧？不来点刺激的？”


    程锋是那种，演坏人的时候带点正气，日常看着却不像个好人的面相。凶惯了，每一条表情肌都拥有了记忆，牵一发以动全身，只是眼珠一挪，压制感便让那黑市贩子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有药……也有……人……”


    程锋没工夫跟他废话，拉出腕表上的微缩虚拟屏，给他看在林歌诊所里拍下的药盒：“这种货有么？”


    黑市贩子眯眼瞅了瞅，有些诧异的：“这……得去医院开吧……”


    “能开到我找你？”程锋一把拍上对方的肩膀，手劲之大，拍得黑市贩子猛一哆嗦，“或者，你知道谁能卖？”


    “……不是大哥，我我我……我刚来……我混口饭吃……内什么……我真不知道……”黑市贩子也算老油条了，这一拍一吓唬，当即明白这位大哥不来买货而是来盘道的。


    刚来？程锋眉头一拧，手上的力道松了两分：“这片现在不归老巴克利管了？”


    “您不知道？那老东西死了。”


    程锋稍感诧异。据他所知，六区的黑市王国此前归外号“老巴克利”的黑市贩子管理，整个团伙盘踞在此已有十年之久，死了？这么容易？


    “被杀的？”


    “那我不知道，反正——诶诶诶——大哥您轻点儿！轻点儿！”


    肩头传来近乎骨折的剧痛，黑市贩子皱起脸，讨饶道：“……我是从五区过来的……上头的事儿，真不清楚……反正我们现在都跟一个叫‘红蝎’的老大拿货……”


    “红蝎在哪？”


    “看您说的，好像我这级别的能见着他一样。”


    “那你们取货去哪取？”


    黑市贩子反手往后面一指：“拳场地下室。”


    “滚吧。”


    一把推开满身违禁品气味的黑市贩子，程锋掸了掸衣袖，盯着大白天也霓虹闪烁的拳场招牌，稍作考量，径直朝大门走去。


    到门口，毫不意外地被保镖拦住，要求他出示电子票。程锋本想现场买一张，结果点开售票系统，发现最近十场的全部售罄，不禁有些恼火。又返回去找那黑市贩子，从对方手里买了张最角落也最便宜的电子票。


    进门之后，是条悠长、灯光晦暗的环形通道，空气中弥漫着夹杂着血腥与腐臭的霉味，墙壁上挂满各种血腥瞬间的照片。他随意扫了一眼，兽人叼着人头的画面便撞入视野，下一眼，又看到一双蝠翼高高举起，齿状骨上插着胸腔已被穿透的人类躯体。


    这一幕看得他胸口的伤疤隐隐作痛。事实上当年他自己被齿状骨穿透的那一瞬，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只感觉耳鼓里血液搏动的声音消失了，眼前的一切渐渐失去了色彩。他以为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漫长的黑暗过后，睁眼却是病房里静谧的洁白。


    按理说，他当时伤成那样，运回遗体才算正常。是白许拼尽全力扛着处于濒死状态的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了三公里抵达直升机降落点，争分夺秒地转运至医院。他骨骼肌肉密度大，将近一百公斤的体重，给白许累的，事后抱怨说自己心脏都差点跑炸了。


    可惜的是，那个偷袭他的元初代至今尚未被缉捕归案。白许说大家当时都忙着救他来着，根本没人顾得上追击凶手。他理解，凶手会飞，追也没多大用。真追了还得说是决策不理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从百米高空坠落还能捡回条命。


    血族的生命力是远比人类要顽强，但那是建立在有足够的人血供应或者药物维持的前提下。完美的生命并不存在，聪慧如人类，一旦失去了钢筋水泥、现代武器或者高压电网的保护，在大自然面前依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行至通道尽头，又是一扇厚重的大门，门开，震天的呼喊声破空而出——


    “上啊！上啊！废物！站起来！”


    “咬他！咬死他！”


    “你个婊子养的就会躲么！艹你XX的！老子花钱是来看老鹰抓小鸡！？”


    ……


    八角笼里的人类伤痕累累，半跪在地上，急促起伏的背部显示他已是强弩之末。对面是一匹异变野狼，头身高近两米，只消一口，人类的脑袋便会像锅巴一样被六排獠牙齐齐碾碎。计时牌上显示人类已经在八角笼里存活了十分钟，这里没有裁判，毫无规则，是一场至死方休的战斗。


    血腥，暴力，残忍至极的场面刺激得观众们肾上腺素飙升，此起彼伏的嘶吼声刺得程锋脑子里嗡嗡作响。看着这些享受于同类与异变野兽厮杀的人类，他忽然心生怜悯——可悲的生物，即便没有外敌的威胁，也要自相残杀。


    当然他不是来看比赛的，顺着末排座椅最后面幽暗的通道，一路摸至去往后台的入口。这里有两名半兽人保镖守卫，此时都处于兽化状态——身披毛发，双眼乌黑，兽爪如钢刀般尖利。他们的作用一是阻止闲杂人等去后台，二是防止笼内的野兽撞破铁笼窜出来伤害观众。


    去年三区那场兽人袭击事件，就是地下拳场豢养的兽人逃出来所致。一只成年兽人的战斗力相当于四五十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而且极其嗜血，见人就杀。而吃饱喝足后，它们满脑子只剩繁殖欲，找不到母兽人就去流浪者聚居地里撒野。祖先是灵长类的兽人，基因异变后和人类没有生殖隔离，半兽人由此而诞生。


    是小半兽人在黑市上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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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昂价格，给了流浪者们生下这些小畜生的理由。无论是做保镖还是做斗兽场上的选手，半兽人都是最优之选。他们有着和人类一样的大脑，体格强悍服从性强，兽化后的金属级异化皮肤可以抵挡子弹甚至小规模爆炸。


    面对体格是自己两倍的兽化半兽人，程锋不准备硬碰硬，也没那个必要。金钱不是万能的，但买条路没问题。给了两名保镖各一千块钱，他顺利来到了后台。


    后台的前身是一间巨大的仓库，上千平米的面积被分割成数个区域，十米高的穹顶满布纵横交错的通风管，却无法散尽空间内的腐臭味和血腥味。管道下方，一排加固加粗的钢笼里，禁锢着各种异兽：沙蟒、野狼、熊、狮子、野猪……路过一窝兔子的笼前，程锋伸手敲了敲不锈钢栅栏，结果“呲呲呲呲——”，外表呆萌的兔子们瞪着猩红的眼，齐刷刷朝他亮出獠牙般尖利的门齿——明显不是吃胡萝卜用的。


    “闭嘴！要不烤了你们。”


    他低声威胁。被那嗜血的气势所压制，兔子们又齐刷刷放下嘴唇，瑟缩着退到笼角扎成一堆。头朝里屁股朝外，毛茸茸的短尾巴抖个不停。尽管已经异变成了食肉动物，但基因里的敏感还是能让它们感知到，谁才是真正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


    “呦，这位老板真有本事，吓唬几只兔子。”


    听闻身后传来声调侃，程锋回过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来人：新亚洲南部八区的人种长相，大眼睛翘鼻子，嘴唇丰满肤色偏深；个子作为男人来说不算高，一米七二七三的样子，身条细细溜溜的，和洛雪差不多；上身穿一件酒红色窄腰西装外套，底下黑西裤，搭配得骚里骚气。


    年龄看着也不大，二十可能都算往高了猜，睫毛长的出奇，一眨眼像蝴蝶翅膀般的呼扇。


    长睫毛也在打量他：“面生啊老板，走错路了？”


    “我来找红蝎。”


    程锋坦言相告。这一定是内部人员，换个不熟悉环境的，大概率不会在异变猛兽环伺的情况下，神情语调还能如此放松。


    对方好奇道：“你找他干嘛？”


    “谈生意。”


    “这可不是谈生意的地方，再说他平时也不来这。”


    “你认识他？那麻烦告诉我，在哪能找到他。”


    “哎呦，人家是大老板，去哪能告诉我？”长睫毛微微一笑，眼神一转，“不过有个办法可以见到他。”


    “请指教。”


    “呐——”


    长睫毛抬手朝他斜后方一指：“你打赢了它，红蝎立马就会亲自招待你。”


    视线顺着长睫毛手指的方向看去，程锋眼里闪过丝犹豫：那异变野熊光是趴着就填满了半个笼子，立起来绝不会矮于三米，起码半吨重，肥厚的熊掌力大无穷，一巴掌能给人脑袋从脖子上扇下来。


    当然他并非畏惧野兽的实力，打肯定打的过，而是……有必要么？站八角笼里像耍猴戏一样被围观，回头让十二分局的同僚们知道了，必得笑话他自降身价。


    “怎么？怕了？”长睫毛背过手，微微探过点身子，视线在他脸上滚来滚去，“看你的体格，我还以为你挺能打的。”


    激将法对程锋作用不大，但他并不想被一个陌生人看轻。思忖片刻，他回手抓住关异变野兔的钢制栅栏，五指一合，在手腕粗的实心钢条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目睹了非人的怪力，长睫毛瞪大了眼，几秒钟后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还认真了！我逗你玩的，你就算打赢了那只熊，红蝎也不会搭理你，除非——”


    笑声戛然而止，长睫毛的语气一秒深沉：“你有让他感兴趣的大生意。”


    “我跟你说不着。”


    言罢程锋继续往里走去——多跟这小子说一个字都是废话。然而没走几步忽觉肩上搭了什么东西，数万次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让他瞬间做出反应，猛地扣住弓身一甩——


    忽的，长睫毛翻身落下，轻巧得像只猫。他转过身，抬臂对拳沉肩行礼，举止看似礼貌，语气却是狂妄——


    “想见红蝎，你得先过我这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