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泠云流音阁再重逢
作品:《季大人升官笔记》 季泠拿到弓时,爱不释手,在徐宅的练武场中迫不及待地上手试用。
满弓长开,百步穿杨,季泠自信张扬地持弓昂头,一转头就对上徐行的眼睛,立刻老实地收敛起了。
“你的箭术倒是出人意料的好。“
徐行十分惊讶,季泠什么时候修炼的一手好箭术。
“先生总是小看我,殊不知我的本事大如天。”
时候不早了,她要赶紧准备着去流音阁。
“没想到一月时间,先生的人就能打造出这样的一把良弓,学生多谢先生相助!”
徐行叫住她:“等等。”
季泠乐不思蜀地走出来好几步,才转头,却又见一张新弓。
徐行拿着绒布细细擦拭着,将那张弓递给她。
季泠惊异道:“又一张?一模一样的?”
徐行带着她一起走出武场,朝马车走去:“你的生辰礼。”
季泠将两把弓小心翼翼地放入览风和阅云手中的木盒中,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
徐行淡然点头:“你的生辰不是八月十八吗?”
“先生怎么知道?”
“钟荡云及笄那日,我为你取了字。”
季泠恍然大悟,在将要消散的夕阳金光中,控制着雀跃轻点的步伐,偷偷瞄着徐行。
徐行就是凭借这样的细心混到如今的地位吗?相比起来,她在这方面似乎总是欠缺许多。
看来祝扶春说得没错,人情世故确实很重要。这样细水长流又润物无声的温柔,真的很容易让他人对其颇生好感。
难怪张瑛和钱莘都狠不下心弄死他,若是她,也是舍不得的。
先人之言果真蕴藏智慧,她就该与智者同行。她以后更该多多留心,把徐行的本事通通学来。
一想到此处,季泠就激动地仿佛捡了座金山,低头略过去路,忍不住畅想自己日后云淡风轻、收服人心的模样。
下一瞬,她就因为过于得瑟而撞到前人的肩上。
季泠捂着额头抬眼,徐行正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她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抱歉之后,却又嘴快地赞扬了他一句:“先生底盘真稳,这样都没摔跤。”
而后,接收到徐行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这话说得仿佛她盼着他摔跤似的。
徐行看着她摇摇头,似乎看见一个孺子不可教也的顽童,随即走进里屋,将她晾在外面。
季泠无措地看着览风,低声问他:“我说错话了?你家少爷生气了?”
览风也很无奈,她如今怎么也算是个朝廷官员了,怎么一点也不稳重呢?他少爷素日接见的臣属中,就没有季大人这样的。
可他仍然是爱屋及乌地安抚这位季大人:“季大人放心,我们少爷不会那么容易生气的。”
季泠明显不相信:“真的?”
览风点点头,徐行走出来时,就看见两人交头接耳,似乎相谈甚欢。
“走吧。”
季泠转头看去,徐行已经换下了补服,换了一件雪青色忍冬纹直身。
原来他刚刚是去更衣了。
季泠似乎仍然在状况之外,徐行在她面前一顿,示意她跟上。
“你拿着弓直接出门不方便,正巧我也出门,你去哪儿,我送你。”
“流音阁。我们约在流音阁相见。”
“真巧,我也准备去流音阁,那走吧。”
坐在徐家的马车里,季泠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拘束了,果然陌生才是畏惧的源泉。
她如视珍宝地抱着两个弓匣,只顾着期盼着待会儿的见面,全然忘记了一旁的徐行。
车外的阅云小声抱怨:“寻常一把良弓一个月怎么可能做得完,干、角、筋、胶、丝、漆六种材料,至少提前一年就要准备,干在冬天就要晾晒,弓角用的牛角在春日就要浸泡,弓弦在夏天进行制作…连这弓的弓背都是上好的紫衫木…季大人一开口,就把咱早就准备好的材料都用光了…还一下拿走两把……”
览风拍了他一下,示意他谨言慎行些,别叫少爷听见了。
可惜今日似乎逆风,将他们的话全部吹入车内,让季泠和徐行听了个十成十。
季泠摩挲着盒缘,略带歉疚地看着徐行:“先生,是这样吗?我的一句话,将您准备许久的材料都用掉了?”
徐行倒是毫不吝惜:“终归都是要用掉的,用在给将军的弓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况且,钟姑娘曾经也算是我的学生。”
季泠觉得徐行的形象一下子伟岸起来,搓搓手冲他一笑:“先生,您真是个大方的好人。”
徐行憋住笑意,平淡地点了点头。
季泠却也不再看他,只在心里评判徐行的那杆秤上,在“好”的那一侧替他多添了一个码子。日后若是他有所求,她看在今日的恩情上,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不过仅限私事。
马车驶入流音阁内停下时,季泠已然迫不及待地抱着两个木盒准备跳下。
徐行当即出言拦住:“你拿着两把弓,如何与钟姑娘解释?”
季泠一顿,这还要解释吗?直接说是徐行送她的生辰礼不就可以了?
“她是齐家女,与你不同,不能随意与文臣扯上关系的。”
季泠这才意识到其中利害,原是她一时情急,反而忘记,如今的她们,已经有了各自的立场与身份。
“你带一把去即可,另一把放马车里。等会儿你结束会面,让览风将你送回去。”
“那先生呢?”
“我自有去处。”徐行朝她微微一笑,似乎意有所指。
雅间内,季泠坐在屏风之后焦灼等待。
“吱呀。”
隔扇门被轻轻推开,她立刻站起,闪身到屏风侧围,借由纱帘遮挡,注意来人。
见到是钟荡云,季泠终于放下心来,立刻现身迎上前去。
姐妹相拥之际,季泠百感交集。昔日,她们可以挽手同行于长街深巷,而今朝,她们却不得不审慎万分,钟荡云一身不起眼的布衣,而她亦是以网巾曳撒遮掩身份。
季泠打开木盒,将那把良弓交给钟荡云。
“荡云,这是我补上的生辰礼,只愿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
钟荡云轻抚弓身,明眸中流溢着独属于她的、灿烂豪爽的喜悦。
“泠儿,这礼贵重,我真心喜欢!只是我粗心,没给你准备…”
“你怎么会没准备呢!那日庆功宴,你已经给了我最好了礼。荡云...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谢你...你不仅要赌上你自己的前程,还肩负着齐家的安危。”
钟荡云握住好友的手,从中攫取让她坚定前行的力量:“泠儿,你忘了,曾今我说过,你是我的妹妹,既然如此,危难之时,我应该要保护你。”
可钟荡云越是这样毫无理由地对她好,就越让季泠觉得内疚。
“自从离开建州,一直都是你在为我考虑,为我担忧,我从未替你做过什么。甚至,最后,我还抛下你,离开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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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认为,她唯一能够带给钟荡云的,就是陪伴。钟荡云身边缺少一个同龄的玩伴,她恰好因为同窗之谊,幸运地入了这位英杰般爽利的姑娘的眼中。
可她享受了钟荡云和齐府给她带来的优渥生活与大好机遇之后,又自私地潜逃出府。
她越是风光,对钟荡云和齐家的愧疚就越是沉重。
可她如今能力不足,仍无法为齐家和钟荡云做任何事情。她每一缕蓬勃爆发的炫辉都曾暗融齐家的供养,这更让她深感愧怍。
钟荡云却摇摇头:“泠儿,你不要将此作为负担,压在心上。我不在意这些,我甘愿为你做的。况且,这些对我来说没什么。我想要的,你早就给我了。”
“什么?”
“陪伴,认可,欣赏,指引,鼓舞。或许你觉得这样的东西虚无缥缈,似乎一文不值。但你给了我最珍视的东西。”
钟荡云的豪情万丈,除了齐家人,无人慧眼赞赏,甚至她的亲生父亲都觉得她不伦不类,不像个正常姑娘,还责怪是齐府将她养坏了。
她没有母亲,舅母再好,也代替不了母亲。她也没有姐妹,兄弟再多,也不能理解她夜深人静的孤寂与无助。
在书院见到季泠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季泠和她骨子里是同一种人,不顾世俗,只想追寻自己的价值。
但正是因为这条路的人迹罕至,她们更加渴望认可,渴望陪伴。
她是孤雁,荡云而来,栖身在季泠身边,执子偕行于她们最纯粹无忧的年华。
季泠离开齐府后,她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了,齐府曾经困住了她的舅母,但如今困不住她。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去年,无咎及冠之后,我便明白,我该要离开了。我带着我的剑,去看了天下山川。泠儿你说的对,十七岁的我们都太年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虽然我只在外面走了半年,可我见了许多人,遇到许多事,似乎感觉自己已经变得不像自己了。”
季泠摸了摸她的脸,钟荡云从前像个娃娃一般,她曾一再感叹于这样的一张脸,却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而如今,她的脸颊仍然带着稚子的圆润,神情却染上了边疆的风霜。
“我们都已经长大了,自然是不像从前了。可是荡云,你还是那个坦荡如砥的好姑娘。”
钟荡云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合于自己掌心之中,轻轻说:“泠儿,我怕是又要走了。”
季泠早就料到会有这天。
“皇上的旨意?”
钟荡云点点头:“若非此次舅舅生病,我是没想回来这么久的。此行,我还未走到西南,本想之后去看看西南风光,走走他们说的难如登天的蜀道,看看皑皑白雪的高山。”
“可是我高估自己了,在皇上眼中,我与齐家一体,我不能再任性。”
钟荡云成长得比季泠想象得更快。不过三年,在权衡之中,她已然将家族责任置于个人志趣之前,挥剑斩断自己流连的过往,披甲守卫遥远的边疆。
季泠看出她的落寞,想出言开解:“荡云,你曾也想过建功立业。”
“可我更想不受约束。泠儿你知道的,战场是布满硝烟的官场。我怕我走不下去。”
季泠沉默半晌,毫不犹豫地奉献她能给的一切。
“荡云,你放心,户部之内,我手眼可达之地,我将拼尽全力,护佑住齐家,护佑住你。”
钟荡云笑了,终究是忍不住,仰头将泪甩开:“所以我说泠儿,你早已给了我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