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师生演戏巧避排查
作品:《季大人升官笔记》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姑娘,会是户部初出茅庐却行事果决的主事。女子又如何?就是因为他们看轻世间女子,她才能乔装变容,隐于闹市,如鱼得水。
徐行见她的表情,终觉自己一直以来是真的小看她了,随即将前面季泠顺手递给他的匕首放在桌上,推了回去。
季泠左眉一挑,将匕首收进鞘中,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先生,我可是准备了大礼要奉上的,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你不该再称我为先生。季执庸,我是你的上官。你该叫我徐大人。”
季泠狡黠一笑,绝不妥协地摇头:“那可不行,这是我和先生唯一的羁绊。”
这可是她的保命符,她怎么能放手呢?徐行一向尊师重道,对自己的老师拼尽全力帮扶,那么她做为学生,徐行也该善待自己才是,如此才能上行下效。
况且,他这位先生还是教会她不少东西的,她还没好好报答呢。
“要对付钱莘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会是我动手呢?”
“你要浑水摸鱼?”
季泠用手指拨动着茶杯,让它如陀螺般旋风转起,杯底与木桌轻轻碰撞,填满了她默认后的余寂。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凛声破开屋外鼎沸人声,暗箭穿透隔扇门的油纸,直朝着季泠而来。
徐行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带着她俯身匿于桌后,躲过了那只箭。
季泠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带得重心不稳,差点摔在地上。
在两人分别往后站起、离开射箭之人目标的圆桌时,又一支箭飞来,对准了徐行。
“先生小心!”
季泠眼疾手快,将手中未放下的杯子抛过去,虽然不算精准,但也将对准心口的箭打偏了一些。
箭矢擦过了徐行左臂,后勾的箭头喇出一道血口。门外的览风听见动静,立刻推门而入。
徐行捂住伤口,语调泛起寒意:“去查,是谁在流音阁闹事。”
览风却不得不犹豫。徐行今日只带了览风前来,如果览风去查,那徐行负伤就无人照顾了。况且,若是射箭之人再次动手,那他如何逃脱?
季泠掩在桌后,俯身查看着他的伤势,却未听见览风领命告退的声音,当即果决露面。
览风大骇:“季…”
季泠出言阻止道:“你先去吧,我来替你照顾你家少爷。”不必他再多问,季泠身侧的徐行已然点头,览风遂速离去。
门再度关上,屋内陡然陷入沉静。
季泠将徐行扶至榻边,绕行到他左侧坐下,从他右臂间落下的手随即就摸上了他腰侧的系带。
徐行一把压住她的手,却扯到伤处,不禁微皱眉头。
“怎么了?”
“你还是个姑娘家。”
季泠翻了个白眼:“就算我是妇人也不能脱外男的衣裳。先生少理会这些规矩吧,不然死的人是您可不是我。”
牙尖嘴利,徐行闭嘴了。
褪下半侧直身,那双伪装的圆眼专注于左臂的血口。
季泠直接从徐行衣裳中抽出手帕,沾了酒,细致而轻柔地替他擦去伤口周边的血迹。
突如其来的辛辣刺得徐行轻震,季泠不由得捏紧他的手臂,以免因他的动作而再度伤到患处。
徐行偏眼看向隔扇门处,等待着览风复命,亦注意着射箭之人是否卷土重来。
忽然间,臂上传来一阵具体而明确的凉意,他转头看去,季泠正在轻轻吹气,替他缓解猛然起劲的伤痛。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不算很重。”
徐行嘴角一抽:“不算很重?”
季泠将他的帕子一把塞进他手中,扬起一阵迷醉的酒气,间掺了令人晕眩的血腥味。
“不然算您重伤?这样明儿就可以告假了。”季泠没好气地应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
荷包中一个白瓷瓶滚落到她手心,她再次坐回榻上,替他撒上药粉。
“你怎么随身带着药?”
她又不是什么武官,哪有一个姑娘贴身荷包里装的不是链子坠子,而是金疮药?
季泠左找右找也找不见什么布条,想学戏文中英雄救美那样撕烂自己的衣服,却发现根本撕不动。
转头之时,发后的头须撩到侧颈,才恍然想起,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头须解下。
头须散落之时,她为今日精心梳整的发髻便散乱了。
季泠将头须重了两层,替徐行简单包扎着,嘴上也不饶人:“先生忘了?去年冬至我被人当街砍了。之后就担心这条小命,随身带着伤药。”
徐行这才想起来,倒是他多疑了。
正当季泠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准备替他穿上衣服时,前门被突然推开。
两人一惊,一同转头看去,是林微。
她仓皇而来:“执庸,不好了,钱大人带人过来了…”
季泠立刻抬步准备离开,林微摇摇头:“走不了了,他们已经将通行的两侧楼梯全部围堵住了。”
徐行思考须臾,当即伸手,将她头上的钗环全部摘下,顷刻间,墨瀑长发倾泻而下,披落肩头,盖住秋波蓝外衫。
“做什么?”季泠太过紧张,一时间竟结巴起来。
徐行只道:“你上来。”
林微皱眉,却也来不及详说。今晚钱莘的举动在她们意料之外。
门外浩浩荡荡的躁动逐渐由远及近,她立刻走到隔扇门边,端手作侍女状。
季泠迅速脱了鞋,毫不犹豫地爬上了榻。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生怕压到徐行的伤处,却感受到自己的发旋正被揉乱。
她仰头望去,与世隔绝般的薄毯里为她留出一线天的光明,她只能看见徐行紧绷的下颌。
而后,那只手再次覆到她头上,将她轻轻往下按。
徐行的声音也是紧绷的,传递着牛皮鼓里才有的沉闷,她第一次见他不太镇定的模样。
“别露出脸,低头。”
她只好顺着他掌心的力度低下头,盯着自己蜷缩的四肢,以及面前无可躲避的精壮身躯。
她忽然感觉战鼓喧鸣,鼓槌打在她耳膜上,将她震得耳鸣心慌。
她听见了钱莘之子的声音。
“会演戏吗?”
徐行的声音盖住了屋外的喧嚷,季泠竭力维持镇定道:“炉火纯青。”
她感受到发旋有一股热意,有点像夏天站在阳光下,被晒得太久的那种热意,只停留在头发表层,未曾深入头皮。可头发却不知是如何将这股热意传递给她,让她清晰无误地感受到了。
徐行应当是在看着她。
“等会儿,找准时机,出点声。”
季泠没忍住抬了头,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
徐行再一次将她的头按下,薄毯又往上几分,这下连先前的一线天也没了。
她只能观察着徐行胸膛起伏的弧度,以此判断他的情绪。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徐行似有不耐地喊了一句:“谁?”
钱莘边上的侍卫先替他发了话:“兵马司排查刺客,请这位贵客协从。”
林微开了门,为首的钱莘和钱雄略坦然而进。
越过遮掩的落地绣花屏风,榻上之人似乎意犹未尽,缓缓转头。
钱莘与钱雄略交换了眼神。
竟然是徐行。
钱雄略挥手,让后面的侍卫在门口候着。
钱家父子走上前去,就见一方榻上,徐行懒懒倚靠着,白色中衣领口微散,右手压在薄毯之上,左侧的手藏在薄毯之中,似乎搂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长发散落,羞怯地将脸埋在毯中,叫人看不清模样。可见的是,薄毯之下的柔娇必定紧紧贴着徐行,好不亲热。
钱莘见到这幅春景,意外地笑了:“原来是润旻啊。怎么,你今日也有雅兴,在此与佳人相约?”
徐行似乎第一次被撞破此事,尴尬之余抿了抿唇,却未从榻上起身。瞥了瞥身侧之人,才转头朝着钱莘略微俯身致礼。
“钱大人见笑了…只是今日确实多有不便,恕下官难以起身行礼。”
钱莘一脸会意,点了点头。
男人嘛,都是一个样。权财美色,总难逃其中,无人例外。
反而是一旁的钱雄略往前站了一步,略带窥探之欲,将头往前探了探:“素来听闻徐大人不近女色,原来是早有红颜知己相伴啊。”
徐行突然“嘶”了一声,打破了他的探究。
两人就见薄毯所描摹的轮廓蠕动几下,徐行即刻微蹙了蹙眉,神色颇异,似在忍耐。
钱莘拦住了钱雄略,笑着说:“流音阁中有刺客闯入,有人说箭矢是朝着这个方向射来的。正巧兵马司的人在此处,就由本官带人来排查一番。徐大人可曾听到异动?”
徐行微笑摇头,脸色已然恢复正常。
“那我们就不打扰徐大人的好事了。走!”
钱莘转身离开,临走之前,瞧见桌上的三个茶杯,又扫过糊门的油纸上留着两个箭孔,他顿了顿脚步,侧头用余光瞥了一眼徐行,女子的娇笑和徐行的闷哼适时响起。
他挑笑越过门槛,细心地命人将门关上。
林微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瞧见一行人去了其他雅间,又下了楼,最后才回到了西侧雅间之内。
“走了。”林微低声说了一句。
季泠将头一歪,两只手立刻从薄毯中伸出来,将毯子一把掀开,随手撩开附在脸侧的发丝,大口地喘着气。
钱莘怎么话这么多,她快要被闷死了,又不敢乱动,生怕引起注意。
她方才只想偷偷挪动一厘,就不小心碰到了徐行的伤口…
“出血了吗?”季泠坐在他旁边问他。
“无碍。”
徐行穿上衣服下了榻,又回到了圆桌边。
他注意到钱莘的目光,钱莘起疑了。却不知这出情香计,他能信几分。
徐行瞄了一眼季泠,季泠领会出声:“林微,你将这些都撤下去吧。”
支走林微后,徐行捏着箭,看向对面的人:“是谁做的?你怎么看?”
“钱莘呗,还能有谁。”
“这个箭,你能瞧得出什么?”季泠伸手接过,转了转箭身,又摸了摸箭头,上面还沾着徐行的血。
“普通的箭,没有任何纹饰,自然看不出什么。如果真是钱莘,他总不会蠢到用自家的东西来暗杀,徒留一个把柄给人抓。要我看,这次应该不是为了要命,只是想警示一下,让您安分些。”
安分些?他不过守着吏部一亩三分地,至今也未逾越半分。
张植一事,他竟记仇至此吗?
那焉知,张植的结局,会不会是他与老师的警示呢……
“先生?”季泠伸手在徐行眼前晃了晃,引回他的注意。
木门轻响,两人再度看去,览风闪身而入。
“少爷。”
季泠很识时务地起身准备告退:“先生,看来今天不是谈事情的好时候。我们改日再会吧。”
说完,就要绕过览风离开。
徐行隔着衣裳拉住她的手腕,季泠低头一看,带着茉莉清香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终于教他从受刺的疼痛中抽神,捡回他不知何时落下的君子束令。
今晚他们做了多少离奇之事,以至于他竟忘记了她是个姑娘家,却因他而卷入其中,被迫多次逾矩。
他瞬间收回手。
“现在外头都是眼睛,你别从正门出去。”
徐行走到雅间的斜左侧,撩开帘子,将一扇假窗推开,竟然是一条密道。
“从这里出去,直走到尽头,通往下面人的院子,你从那条胡同出去。”
季泠惊讶道:“您还真是熟门熟路。”
徐行见她走进昏暗中,直至那条满褶裙的裙缘也再无只影,才将一切恢复原样。
“射箭之人所在的方位很难断定,因为钱大人宴会的原因,周边几间包房都是空置的,来往的侍从小二很多,没有人查见有什么异常。”
徐行皱眉,难道真的是钱莘所为?确实,不然何以解释钱莘来的那么快,像是早有准备,只等着来看他反应一样。
从他们听见的声音来看,钱莘明显是绕开中间的众多雅间,首扑他这儿。之后再去其他地方巡查,许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看来还要多谢季泠,反应够快,才让他免受重伤。
在圆桌与软塌边踱步沉思,徐行瞥见了软榻上的荷包和伤药。
他弯腰拾起,荷包口还没束紧,里头的东西如碎纸片一样纷纷洒落。他忙伸出手去接,却是不及。
一张张的竟不是纸片,是干黄的花瓣。季泠倒也是有些雅趣的。
徐行将花瓣轻捻起来归入其中,先替她将荷包妥当收起。
等找个合适的时间再还给她吧。
“钱家父子身边的人,是时候开口吹风了。”徐行捏着荷包,准备推翻他之前的计划。“还有,关照一下荆州那里的人。”
没有人注意到,假窗之内,一个身影去而复返,提溜着鞋子,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后,满意地悄摸离开了。
月明星稀的夜晚,徐家马车驶入了谭宅。
季泠坐在院中,煮了一壶白芽奇兰,快活地品茶赏月。
“执庸,要是被徐大人发现,他会不会来对付你?”
季泠十分自信:“他不会发现的。”就是笃定这点,她才敢这么做。
只是,那日她确实破绽百出。
在她的计划中,没有钱莘的出现。
也不知道徐行事后回过味来,会不会察觉端倪。
不过,往好处想,钱莘的出现无疑给徐行的紧张添了把火。既然他已经决定冒险赌上一把,那么,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闫有德近日被户部尚书派去湖广,她眼前又少了个碍事的家伙。眼下,她可谓是双喜临门。
只是,有一阵极快的掠影般的慌张从她心头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抓住,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她也不想去掘地三尺地探究了,她许久没有这么畅快,必然要先好好品尝这股畅通无阻的好滋味。
“就算他发现了又如何?还能杀了我不成?我可是他的学生。而且,我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若是他不对付钱莘,等钱莘独揽大权之时,他就会转头来打压谭谦,如此一来,徐行也讨不了好。”
她和徐行骨子里是同一类人,他们才应该是天然的盟友。徐行但凡脑子正常,也不会来对她做什么。只是,徐行做事太瞻前顾后,她想快速成事,就要推徐行一把。
在身边之人的极尽奉承中,钱莘逐渐膨胀狂傲,完全失去了张瑛在时的谨慎。
居高临下,连清风旭日都惟他先享,再也不必被其他人挡上一遭,这样的畅顺,实在叫钱莘称心快意。
“钱大人,如今您被皇上赐予太子少师一职,免不了要与谭谦和徐行等人打交道。日后汉王登基,谭谦和徐行师生要是联合起来,那您...”
钱莘嗤之以鼻:“徐行?满脑子都是读书人的仁义道德,本官不过敲打一番,他就缩头缩尾。就算不能为本官所用,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他的恩师谭谦去年入阁,也不过是个庸碌之人,不足畏惧!他们跟在汉王身边又如何?”
“汉王如今也不过只是一个无知孩童,天资平平,若非圣上只有这一个孩子,哪能轮上他继承大业。徐行和谭谦也只能将他教成一个守成之主…如今内阁之中,已无人可惧。刘辅钦曾经就是张瑛身边的一条狗,现在张瑛都倒下了,他还有什么可强的。就是杨言庆难搞一些,软硬不吃...”
奉天门外,钱莘一身绯红,趾高气昂地朝着宫门走去,后面跟着一串各色补子的文武大臣,皆是对他俯首帖耳。
大内之中,遍布耳目。养心殿内,锦衣卫指挥使成珏将方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禀报。
“此话当真?”
“当真,手下之人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这个钱莘,张口闭口说汉王只能做守成之主...难道他还想做摄政之臣不成!”皇上怒极,重重地摔下茶盏,大殿之内,跪了一地,天子之怒,人心惶惶。
午后,谭谦和徐行循例到养心殿向皇上汇报近日汉王听讲情况。
今日皇上似乎格外关注此事,频频发问。
“多亏两位爱卿,将汉王教导得很好。只是,汉王资质平庸...”皇上似乎惆怅,难掩失望。
徐行微微一笑,躬身进言:“陛下多虑,汉王天之骄子,怎会资质平庸。汉王殿下勤恳不辍,踏实持重。如今年纪尚小,只待来日厚积薄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泉涌而流水,至于海而不止。汉王聪慧,自有思量。”
皇上合掌大笑。汉王是他独子,是谢家的血脉,未来的帝王,绝不允许任何质疑。
忽然一阵惊雷震声,殿内四人都不由地转头看向外头,紧接而来的就是倾盆大雨。
皇上疑惑:“怎么入秋了,还有这么大的雷雨。”
严诚侯在一旁,思虑一会儿,恭敬回复:“禀圣上,近日天气总有不好,听说,南方沿海还多发赤潮飓风,这些本都是夏初才有的迹象。”
谭谦看了一眼严诚,提出建议:“皇上,不妨请钦天监来看看吧,若是天象有异,也好及时防范。”
几日后,谭谦受召进宫与皇上商议秋闱诸事,此时候在养心殿外,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严诚走出来,向他行礼:“谭大人,皇上请您进去。”谭谦颔首,走进养心殿时,钦天监使正与其擦肩而过,两人客气地见了礼。
秋闱事议后,皇上突然说起钦天监使之言:“谭卿,钦天监使说,近日天象有异。天枢渐暗,开阳辅星夺光,恐有内乱,宫中内务需要加强防范。你怎么看?”
“臣以为,术业有专攻,钦天监使夜观天象,觉察出有不妥之兆,陛下大可听从。只是,人心难测,为免有人借此生事,陛下不妨秘密进行,隐而不发。”
十月十五这日,本该是圆月高悬,不知为何,突现层层密云,将月亮的光辉全部遮掩,天空一片漆黑。
若是不提盏灯笼,长街上的人怕是连路都摸不着了。
今夜的皇宫特别沉静,连守夜侍卫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登高望去,宛若凄寂空城。
“师傅,皇上今日怎么召了郑选侍来侍寝?平日咱都没听过这号人。”
严诚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今日御花园之中,郑选侍在盛开的菊花丛中翩然起舞,那身姿曼妙,一下就吸引了咱们陛下,立刻就要她今晚侍寝来了。”
寝殿之内,歌舞不休,莺啼婉转,严诚拉着小太监往外走:“别耽误皇上的好事。”
本来严诚这个秉笔太监是不必干守夜这样的活。只是自从钦天监说了恐有内乱之后,皇上就要求他寸步不离,以防意外突来。
更深露重,到了后半夜,天子寝殿之内终于是安静下来,深秋的夜有些凉,严诚与小太监拉着被子,昏昏欲睡。
突然,一声重物砸落,砖石地面传来经久不绝的震动。
严诚立刻清醒,抓着小太监就往寝殿内跑,门一打开,地上烛台蜡烛散落一地,先前还在舞动承欢的郑选侍像是变身了厉鬼,死死地掐着皇上的脖子。
“刺客!有刺客!”严诚高呼,冲上去将疯魔般的郑选侍拉开,闻声而来的侍卫立刻将郑选侍制服。
皇上在严诚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满脸通红,劫后余生中还带着些许慌乱,脸上的细褶中藏匿着对死亡的恐惧与颤抖。
他死死抓着严诚的手,走下龙榻,毫不客气地捏住郑选侍的脸。
生了这样一张漂亮清纯的脸,竟然敢在入夜之时,用烛台刺杀他,好在他近几年觉浅,郑选侍一动身,他就醒了过来,刚一睁眼,就看见她操起烛台,正欲刺入他的脖中。
他惊吓之余用力一推,手臂被烛台刮出一道血痕,郑选侍仍不死心,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他死死压在床上,差点将他掐死,好在严诚来得及时。
“是谁,派你来的。”
郑选侍闭上眼,咬着嘴唇,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皇上再无怜香惜玉之心,抬起手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厉声质问:“说!是谁派你来的!”
郑选侍仍然不应。
“严诚,给我好好审!不惜一切代价,将她背后之人,给朕揪出来!”
严诚领命,一众侍卫将郑选侍带了下去,寝殿内霎时间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皇上瘫坐在床上,胸腔急速地上下起伏着,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瘦小的人影,那双狭长的眼睛,在无声中承载了这位天子的雷霆怒火。
“恐有内乱...钦天监真是料事如神。这场内乱,是有人寻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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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刻意为之。”
严诚站在一旁,不出一言。
看来这位郑选侍,必死无疑了。
同一个晚上,也许甚至是是同一时刻,在同一片压城黑云之下,荆州府一处茅庐之内,风中的烛火缓慢摇曳,最终在夤夜沉梦中颓弱熄灭。
叱咤朝堂四十余载的张瑛因病去世,死前留下了一封千字长信。
当这封跨越千里,送到养心殿时,郑选侍已经受不住刑,全部招认了。
皇上看着信中所言,又看向招认书,怒极大笑:“好!好得很!严诚!宣左都御史杨言庆、礼部侍郎谭谦、吏部侍郎徐行、刑部侍郎潘汝成进宫,朕有要事相商。”
当天夜里,石竹巷中,有人夜扣季宅之门。
守门之人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后,就看见几个佩剑侍卫站在门口,身后是一位看不见脸的大人物,寒气侵人。
为首之人将令牌亮出:“通传你家主人,我家大人有急事相见。”
看门人颤抖着接过令牌,拔腿就往里面跑。
林微领人走进浮云堂中,季泠已经好整以暇,披着月衣,坐在屋中,长发散落着,似乎还带着被窝里熨帖的滚热暖意。
徐行见即皱眉,看向外面,院中只有他身边四人和林微,没有其他人看见。
徐行转身,利落阖门。
“徐大人漏夜前来,叫人意外。”季泠坐在上方的太师椅上,微微一笑。
徐行也不客气,直接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别拐弯抹角了,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拿出来吧。”
季泠状若惊讶:“什么东西?”
“你当日说的大礼。”
桌灯明灭,她的眸中藏着沉夜般的无边晦暗。
季泠微微转身偏向他,月衣落了下去,萧索秋风趁虚而入,她肩头一抖,随意拉起来。
徐行盯着她的神情,却不慎看见她露出的中衣,抿唇避开视线。
最终在内心轻叹,是他来的时候不对,如此定是会将她陷于暴露险境之中。他提前软下态度,等待她的回复。
“徐大人当时可是说,叫下官不要对付钱大人的。”
徐行察觉不对:“你为什么叫我徐大人?”
“是您说的,您是我的上官,”她略往后靠了靠,语调慵懒又疏离,随后转过头,似笑非笑又漫不经心道:“我不该以先生相称。”
徐行侧头看向她。她这几年一路走来,容貌变了,性子收了,野心盛了,可这副倔脾气,仍旧是她万中无一的鲜亮底色。
一点亏都吃不得的。
既然是他有求于她,那确实应该给出诚意。清贵如竹的徐大人微微垂首,难得妥协屈服:“你还真是记仇...算是为师的不是,今日事出突然,我才冒昧前来。”
季泠一笑,既然徐行给了她台阶,那她就顺着下吧。
“出了什么事?”
“张瑛死了。死前留了一封信,详写了钱莘与其子钱雄略为官多年,横行乡里、罔顾法纪、图谋入阁、残害忠良、专权擅政的罪证。那几天,宫中有一密事...”
“有人行刺?”
徐行惊讶:“你怎么知道?”
季泠得意地笑了:“您的老师亲手谋划的一个好局而已。不这样兵行险招,怎么让皇上痛下杀心。钱莘可是皇上登基之后提拔起来的第一人。”
而且,谭谦想出头,必然要选择先人之路——砍伐占据高地的那颗大树,自己取而代之。
季泠说完,就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甩在桌上:“那么先生,您又该如何谢我呢?”
徐行拿过,草草翻了一下,这下确实是证据确凿了:“大恩不言谢,我记住了。”
季泠嗤笑:“那我可真怕您恩将仇报。世人都说升恩斗仇,我替您办了这么大一件事,还差点被钱莘的人杀了,您就这样轻轻带过?未免也太无情了些。”
她收集钱莘罪证虽是擅自打了徐行的名头,以通明路,顺理成章地看到她六品官职所无法接触的辛秘。可钱莘也不是吃素的。她为达目的,屡次以身试险,不知从钱莘的杀手暗卫手中侥幸逃脱多少回。若非她多番乔装换皮,钱莘怕是早就疑心到她头上了。
一句大恩不言谢,就妄想打发了她?未免太没良心了些。
她做账的时候,最讨厌看见拖欠和预支。
“你被钱莘的人抓住过?”
“不止一次。”
“后又逃脱?”
季泠无所谓道:“险象环生,天不负我。”
“你竟也不怕?”
“怯则生惧。学生任重力微,不敢害怕。”
季泠的语气平淡,从前灵跃之声在深秋冷夜之中,竟积聚着怅然凋亡的孤寂。
还不及徐行出言关心,季泠却又粲然一笑,指尖点着被徐行压在八仙桌上的册子。
一声又一声,敲在册子上。
她的指尖有点凉。
“徐大人,纸册虽薄,可人命厚重。上面沾染的,还有我的血。万望您,不要辜负下官厚意。”
说完,季泠眼神下落,瞥见他的左臂,又似乎想到什么般,倾身朝他靠去,带着少女的纯真,望着他,轻声问道:“您的伤,好些了吗?”
徐行一顿,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提起他的伤,是为了关心他这位先生吗?还是说,想要让他深记不忘,为了这份证据,她在暗处承受多少伤痛,付出多少血泪的代价。
他突然发现,季泠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从前他阅历颇丰,季泠初出茅庐,他作为先生,还能时不时提点一二。
可是入朝两年多,季泠的蜕变比他想象中的快太多,现在他与季泠对话,都感觉有些如芒在背,似乎她总是话中有话,藏着软刃,伺机而动。
是否,将来会有一日,他们利益相悖,各自为政,不得不开始一场棋逢对手的殊死鏖战?
“三年任期一到,闫有德的位置就会空出来。”
季泠这才满意地笑了,繁星成为她瞳中野心的点缀。
“学生多谢先生提携。更深露重,先生好走。”
季泠下了逐客令,徐行也只好起身。
推开隔扇门,徐行转身,凝视着站在太师椅旁的季泠。
铃阁风传漏,书窗月满山。
深秋的风不算轻和,带动她的乌发肆意扬起。她整个人都拢在月衣之中,无暇顾及青丝的凌乱。月光洒入堂内,混合着烛光,在她月衣与黑发之外,晕出朦胧又虚幻的柔光,为她平添一件浓雾般的氅衣。
徐行柔和地开口:“航青,你变了许多。”
季泠被他私语般的呢喃扼住呼吸,微不可察地收敛了笑容,复又立刻笑起来,看起来很是乖巧:“总归是好的变化,不是吗?”
徐行点了点头,算是吧。
他离开了石竹巷。
朝会之上,凭借徐行所呈证据和张瑛遗信,左都御史杨言庆、刑部侍郎潘汝成、大理寺丞林清许出言弹劾钱莘一党。
皇上看过严诚呈上来的如山证词,立刻下旨,以犯上作乱之罪将钱莘及其子择日处斩,余党全部关押、革职、流放。
短短几日,钱莘就从威风凛凛的内阁首辅,变成了命寄地府的阶下之囚。
明日就要问斩的钱莘此刻闭眼靠在刑部监牢的灰墙之上,再不复颐指气使。
钱莘看着端着烛火前来的徐行,捶胸顿足:“徐行!是老夫太小看你了!你竟敢联合谭谦与张瑛陷害于我!”
徐行走进蹲下,用烛火照亮钱莘的脸:“陷害?呈堂证供,桩桩件件,哪个所言不实?钱大人,自作孽不可活。昔日专擅国柄,可曾想过如今登高跌重?”
“哈哈哈,登高跌重...没想到,最后竟然只有张瑛得了个善终...徐行,你走入内阁是迟早的事情,利欲熏心啊。”
“曾经张瑛也是我的好老师,可最后还不是自相残杀。权力诱惑之下,你和谭谦,也逃不掉。”
徐行沉默不语。有如此前车之鉴,他与老师,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甬道另一侧尽头,季泠和林微也出现在一间牢房之外。
“季执庸?你怎么来了?我与你们户部,可素无往来。”
此处关押的是钱雄略,皇上下令,定要父子两人远远相隔,行刑之前,不许相见。
“我不是来看你,只是来看看这处牢房。”
钱雄略不解,只是一脸敌意地看着她。
“曾经,我也在这儿住过几日,还托钱大人的福,受了私刑。”那顿笞刑,让她半死不活,是她进入京城以来,第一次质疑自己的选择,第一次直面官场中的权势。
渡过那场劫难,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向上爬。
她知道钱雄略不理解,但她本来也不打算合盘托出,带着疑惑死去才叫人痛快。
她叫来赵六替她开了门,赵六犹豫片刻,在她眼神震慑之下,还是开了。
林微让赵六放心:“明日他就要被问斩了,你不必担心,只要嘴巴闭严实,此事无人知晓。”
季泠与林微一同走进牢内,半蹲下来。
昏暗的牢狱中,季泠仿若午夜罗刹:“三年前,你强抢有夫之妇,戕害其族,玷污其清白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尘封的罪孽让钱雄略惊恐:“你怎么知道?”
季泠俯身轻轻说:“你猜我怎么知道?那位姑娘惨死,从地狱之中爬出来,附身于我,要我,替她报仇啊。”
话音刚落,季泠就举起刚刚从赵六那里顺来的短刀,狠狠地扎到钱雄略的胯间,顿时血涌如柱,溅在季泠和林微的衣裳上。
她拔出刀,随意往地上一扔,由林微搀着走出牢房。
甬道之中,脚步声愈来愈近,季泠抬眼看向来人。
“先生?好巧。”
徐行闻见她身上的血腥气,看见她拿着帕子用力地擦着手上的血,膝部以下的衣裳上都是血迹。
季泠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衣服,不在意地扯了扯:“无妨,沾染上脏东西了。只是可惜难得的好料子。”
“你动手了?”
“没有,只是取了一件早就不该留在他身上的东西。”
她不欲再次逗留,直接越过徐行:“先生,我先走了,近日累得很,该要回去沐浴焚香,顺便,替亡故之人上柱香。”
季泠背影落寞,在林微的陪伴下上了马车。